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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黎/死亡與繁花大地的圓舞 - 密絲特拉兒傳奇

2018/09/10 06:00

圖◎顏寧儀

◎陳黎 圖◎顏寧儀

智利女詩人嘉貝拉.密絲特拉兒(Gabriela Mistral,1889-1957)稱得上是文學史上的傳奇。

出生於艾耳奇山谷維庫那鎮的她,十五歲就開始從事教育工作,直至三十五歲,轉投入外交工作,是一位自學有成、無師自通的詩人,終其一生努力不懈精進詩藝,於194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第一位獲此獎的女詩人(後有1966年德國的沙克絲與1996年波蘭的辛波絲卡),也是拉丁美洲首位獲此殊榮的作家。

父親的詩,最初文學啟蒙

密絲特拉兒的父親本是小學教師,能詩擅歌,骨子裡流淌著自由不羈的血液,娶了有著十多歲私生女、年紀比他大上許多的單親媽媽為妻,生下密絲特拉兒。然而密絲特拉兒未滿三歲,他即拋妻棄女,不知去向,1915年才傳來他客死異鄉的消息。密絲特拉兒欽佩他勇於在生命中瘋狂衝撞,但對他的不告而別感到心痛。奇妙的是,在生活中缺席的父親竟然成了密絲特拉兒的文學啟蒙老師!父親不見了,她翻閱報紙,無意間發現了他寫的詩作:「很美,給我幼小的心靈很大的震撼。我父親的那些詩是我最初讀到的詩作,激起了我對詩歌的熱情。」密絲特拉兒後來走上文學之路,愛上比她大上一、二十歲的男士,浪跡異國工作,或許是她思念父親的另類方式。雖然父愛闕如,自幼成長於「母系」家庭的密絲特拉兒從祖母、母親和同母異父的姊姊那裡領受到飽滿的愛,體認女性面對生命磨難時所展現的溫柔與堅強,且將之顯現於詩裡。

年輕時期(十五至三十五歲)的密絲特拉兒有過三段戀情:與長她二十三歲的葡萄莊園主人無法實現的忘年之愛,與鐵路工人火山爆發式的烈愛,與知名前輩詩人近乎柏拉圖式的愛情。雖然都無結果,但詩人在迷戀、苦戀和失戀之時所經歷的痴迷、歡喜、哀愁、期盼、焦慮、絕望、恐慌……都一一化為詩歌的養分,使她的詩成為更貼近真實生命的歌唱。

第二段戀情以悲劇收場。十七歲那年,密絲特拉兒對鐵路工人羅梅里奧.烏雷塔一見鍾情,可惜妹有情,郎無意,且打算另娶他人,讓密絲特拉兒痛苦不堪。1909年,烏雷塔因挪用公款而舉槍自盡,口袋裡放著密絲特拉兒寫給他的明信片。後來密絲特拉兒寫下獲1914年聖地牙哥城「花之競賽」首獎的三首〈死亡的十四行詩〉,抒發她內心的悸動與複雜情思:他死了,再無其他女子可將他奪走,她是這場愛情競逐的勝利者:「我會謳歌美麗的復仇轉身離去/因為再沒有其他的手會伸入這/隱蔽的深處和我爭奪你這撮屍骨!」她將與他同穴共眠,「我將等候他們把我完全掩埋……/然後我們便可聊到地老天荒!」有些評論者因此詩而視烏雷塔為密絲特拉兒唯一、致命之愛,是她終生未嫁之因,封她為「愛情聖女」。在給一位友人的信中,密絲特拉兒語帶嘲諷地說:「你應該明白那段戀情並不是〈死亡的十四行詩〉真正的靈感來源。那只是我的第二段愛情……」她顯然不喜歡男權宰制下的社會為她形塑的刻板、傳統的形象,頗有女性主義者之風。

密絲特拉兒的詩作情感豐沛,勇於坦露內心世界,但她的作品似乎未受到應有的重視與關注(即便在她深愛的祖國),一方面因為她旅居異鄉的外交官生涯,使得她生前四本詩集出版之地皆不同――《絕望》(1922),紐約;《溫柔》(1924),馬德里;《濫伐》(1938),布宜諾斯艾利斯;《榨酒器》(1954),智利聖地牙哥――未能集中聚合或充分外譯,妨礙了閱讀的廣度與深度;另一方面或許是因為性別的關係。許多人只視她為「女性」詩人,而非詩人。傳記作家多半煽情地將她青春期的戀情放大成終生無法擺脫的心魔,卻忽略了她大半生脫離男人而獨立生活的事實;他們因她無子女而對她心生哀憐,卻鮮少提及她有一養子且撫育他十七年的事實。

童年的河,時時響在耳邊

胡安.米蓋爾在密絲特拉兒的生命中意義格外重大。他是密絲特拉兒在西班牙的同父異母弟弟的兒子,生母因病驟逝,密絲特拉兒於1926年領養九個月大的他,暱稱他「殷殷」(Yin Yin),滿足了終生未婚的她當母親的渴望。1940年以前,他們住在法國,後來戰事爆發,他們移往巴西,在那裡結識了《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作者褚威格(Stefan Zweig)夫婦。不料,這對猶太好友於1942年自盡。更出乎意料的是,年僅十七的殷殷於次年自殺,僅留下一張字條:「親愛的媽媽,我想讓事情各就其位,我不知如何獲勝,希望在另一個世界有更多的快樂。」密絲特拉兒悲痛寫下《榨酒器》裡〈喪服〉等悼詩,感覺自己雖生猶死,徒餘遊魂:「我宛如濃煙,/不再是烈焰或炭火……」

有論者將另一位獲諾貝爾獎的智利詩人聶魯達詩作比喻成智利南方波瀾壯闊的大海,而將密絲特拉兒詩作比喻成智利北方高聳的大山――在看似冷峻的山丘底層蘊藏著滾燙的熔岩,貌似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其實是有溫度的柔軟肉體。死亡與生之諸般磨難,激發她以詩轉化激情、苦楚,從奇想,從自然之美,從對孩童與鄉土的愛中尋求慰藉。

密絲特拉兒為人行事頗樸實、低調,但各地粉絲仍不少,今年一月以八十九歲之齡去世,赫赫有名的美國奇幻小說家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即為其一。也寫詩的勒瑰恩是密絲特拉兒詩作主要英譯者之一,極推崇詩集《溫柔》中「圓舞」這輯詩作,覺得有些已臻密絲特拉兒詩藝的絕頂,純粹而天成。如果她只能存藏少量密絲特拉兒詩作,底下這首極富音樂性的〈讓我牽你手〉(Dame la mano)會是其一:「讓我牽你手,共舞婆娑,/讓我牽你手,互傳愛意。/我們將成為單一的花朵,/像一朵花,如此足矣。」「你名叫玫瑰,我名叫希望,/但樂於就此將名字忘記,/因為我們將在山丘上/化為一支舞,如此足矣……」

詩集《溫柔》出版前後的密絲特拉兒可謂拉丁美洲流傳最廣的詩人:母親們唱她的搖籃曲催孩子入眠,學校老師教學生們她的詩歌。一直到今天,許多好聽易唱的密絲特拉兒詩歌依然傳唱於智利各處學童間。它們和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一樣,深入智利人心,家喻戶曉。打開網路,你可以很容易找到不同版本的〈讓我牽你手〉演唱影片――或是男女兩人輕吟共舞,情歌、祝婚歌般迴旋延盪:或是小孩子們牽手共唱,校園裡,田野上,圍成大小圓圈,載歌載舞。

密絲特拉兒一生漂泊在外,但始終心繫拉丁美洲智利鄉土:「一條河一直在耳邊響。/我已經聽了它四十年……/哦,童年的艾耳奇河,/我曾經溯流,涉渡。/它永與我同在:胸貼胸,/像兩個抱在一起的嬰兒。」這是她1954年詩集《榨酒器》裡的詩句。1957年1月她病逝紐約,遺體運回智利,在聖地牙哥舉行國葬,三年後安葬於家鄉艾耳奇河谷蒙特格蘭德村公墓。寫作歷十數年的思鄉、神遊之集《智利之詩》,於逝世十年後在馬德里出版,智利的百山、眾谷、田野、鳥獸,在詩集裡繞圈起舞,歷歷重現。在〈一小塊三葉草田〉裡,她如是說:

來自阿空加瓜山的口哨聲

傳至我耳,挑動我心。

那兒有座三葉草高地,

天鵝絨的觸感,

等候著我的是,斷裂,

停頓,彷彿被一環圍柵圍起,

在天地之間,我們

先前起跳的圓舞。

如果我前去,加入其中,牽起手,

圓舞將再度旋轉;

但曾為之高聲歡呼的他

如今已無聲,僵直。

受童年鄉音召喚,詩人夢回故土,停格於時間的圓舞重新起動,領詩人重體綠野繁花、有情人間之美,雖昔日友伴已去……

如今,一次次經歷死、生磨難的詩人也已遠去,但她留下的詩篇,彷彿一代代、一圈圈反覆登場的舞者,「在天地之間」,等候音樂響起,新演死亡與繁花大地的圓舞。

在這世上,你是我的唯一

做為傳奇人物的密絲特拉兒,在20世紀讀者心頭最鮮明烙下的是她年輕時寫的那組幽微呈現男女情仇矛盾心理的〈死亡的十四行詩〉。其次是她對孩童、弱勢者與鄉土的無私關愛,被智利政府與人民同塑出的「民族母親」、「智利文學之母」的形象。她的頭像印在智利面額五千披索的鈔票上,出現在國內外許多郵票上;她的情詩往往被解讀成「異性戀」情傷女子愛恨交織的痛切之作。然而隨著新世紀的到臨,她的書信、文件與相關研究的問世,我們發現在人們眼中屢屢閃耀著慈愛光環的這位「聖嘉貝拉」,也許竟有我們所不熟知的面向。2002年,拉美文學研究者菲歐瑪塔(Licia Fiol-Matta),在其出版的《同性戀的「民族母親」》一書中即說密絲特拉兒實際上是一位「未出櫃的女同性戀者」。

終其一生,密絲特拉兒與頗多男女友人維持堅韌長久的友誼,且和好幾個女人有著親密的伴侶關係。病逝紐約時在她身旁的「助理」桃樂絲.達娜(Doris Dana,1920–2006),就是她生命最後九年(1948–1957)中陪她伴她的親密戀人(詩集《榨酒器》裡有一首近百行的〈海之死〉題贈她)。貌美,出身紐約富裕家庭的達娜小她三十一歲,生前絕口否認與密絲特拉兒有曖昧關係,直至2006年死後,她的姪女將被她藏了近五十年的密絲特拉兒寫給她的信與其他文件捐給智利國家圖書館,其中兩百五十封信2009年於智利出版,2018年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我們方得一窺詩人真實的情感世界。在這些信中,密絲特拉兒時時提醒達娜「在這世上,你是我的唯一」,且多次以男人自稱:

「噢,真希望你就在這裡,陪伴你可憐的男人,陪伴這帶著你和殷殷的幻影等待著的失落靈魂。你是唯一能夠解救我,讓我在這悲慘世界度過寥寥數年餘生的人。」(1949年4月14日,寄自〔墨西哥〕哈拉帕)

「我比任何人都愛你,我真是白痴,我的桃樂絲!原諒我,親愛的,原諒我,我不會再那樣了!你可以保有你的自由,但你要對你可憐的男人有信心――他是個魯鈍、衝動、中了毒的人,因為他感到自卑(年齡之故)。」(1949年4月14至17日,寄自哈拉帕)

「在這世上,你是我的唯一。我以前未曾直截了當地告訴你,我只擁有你一人,只愛你一人。」(1949年4月16日,寄自哈拉帕)

這些書信中也提及了密絲特拉兒生前幾位女性戀人,包括墨西哥教育家、外交官帕爾瑪.紀妍(Palma Guillen,1898-1975)――她與密絲特拉兒共同領養殷殷,是她將近十五年的親密伴侶;波多黎各籍的康翠蘿.莎蕾娃(Consuelo Saleva,1905-1968)――她是密絲特拉兒在佛蒙特州明德大學教書時的學生,陪伴她與殷殷由法國移居巴西,密絲特拉兒奇特、迷人的〈大氣之花〉一詩即是題贈給她。

一如其生命傳奇,密絲特拉兒的愛情詩常伴隨死亡的意象,她筆下的愛不時帶有強烈的占有欲和毀滅性,以傳統眼光觀之已非常動人、驚人,若大膽從另一性別視角探看,或許會迸出同心然而異色、異趣的生之圓舞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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