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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夏民/與阿公握手訣別的夜晚

2018/04/04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陳夏民 圖◎阿力金吉兒

舊曆年參加過太多喪禮,以為除夕可以送走晦氣,誰知道便在深夜十一點多迎接殯葬業者前來,看他們架起帳篷,為外公換上衣服,然後把他安穩地放進「像在吹冷氣」的冰箱,在法事籌備過程中開始守歲。

今晚,在三七法事的間隙,我走進阿公的房間,翻找這一位九十歲老先生的生活痕跡。

床邊櫃子塞滿了看起來和我一樣老的中藥罐,平面上則擺著眾人送來的營養品,地上擱著早已空了的藥酒甕和當初捨不得喝如今應該也放壞了的進口酒,一旁則堆著幾袋標榜漢方精華的成人紙尿布。

書桌上堆滿各大醫院領取的處方藥,也有子孫整理好的他的衣物。壓在老舊透明墊下面的,是他不外傳的藥散祕方:清血的、止咳的,幫助消化的,但寫滿藥方的紙上面,沒有註明功效,除非拿著藥單一一去問中醫來歷,那些藥方終究也將離開人世。

我的阿公是農夫,同時也是國術推拿師,家中堆滿了各式藥洗液,以前也經常有人來找他處理筋骨毛病。他是村子裡的知名人物,有一定地位,牆上掛著許多執照和匾額,多半稱讚他接骨的技術。

但我與阿公的緣分不深,不是不在乎,而是如果可以不說話,最好就閉嘴。天知道你會不會忽然挨上一陣罵,那個嗓門真的很可怕。

長大之前,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小時候,有一次在外公家過夜,他問我要不要吃消夜,我點頭,他便踩著因農耕而變形的O型腿,踏進廚房煮了一碗麵線給我吃。生薑配肉絲,再用醬油入味的麵線,吃起來和我媽煮的一模一樣。「這是她跟她爸爸學的嗎?」

當然,我也記得他拿著鐵鍋,一手拿著飯匙攪拌鍋中的魚乾與剩飯,用奇異的腔調喊著「喵咪喵咪」,招呼家中貓咪吃飯的樣子。那個畫面讓我難以接受。「眼前這個貓奴,真的是我那嗓門特大,又愛罵人的阿公嗎?」

曾經維持著的,稍微親切的互動,在我長大成人之後,便淡了。當然,也有可能是我選擇疏遠。他的價值觀像是爬牆虎,終要爬滿後世子孫的牆。但我是拒絕的,雖然不至於拿剪刀去修剪,但我選擇繞路,不願直面他和他的索求。

你忙成這樣,不太正常。你還不結婚,不太正常。他總這樣說,對我說,對其他人說,我一度以為「不正常」是他的口頭禪。曾經有一陣子,就連穿衣服也會被他念,你這樣穿(破的牛仔褲),不太正常。

既然每次都要被念,我當然不願自討沒趣,更不可能直接回嘴。趁著工作忙,去阿公家的次數也少了,他意識到我的閃躲,爾後每一次碰面都像是諜對諜。

外頭,親戚們正在談話,我繼續在他的房間翻找。從我有印象以來,他便睡在這個房間,老舊的木架包床早已經搖晃變形,上頭的蚊帳不知道換過了幾床,床的木框還掛著他的拐杖,卻想不起他何時用過。

我想起除夕那一夜,他同樣躺在這張床上,鼻子架著氧氣機的透明軟管,我們在他耳邊呼喚,不知道那時候他是否聽到。

就算到了九十歲,人生最後幾個月開始生病,就算已經昏迷不醒,他依舊維持著驚人的骨氣。或許是氣場太強,只能遠觀,以致我當時沒注意到,阿公床邊擺著一張葬儀社的名片,當然也有可能是這段期間親戚翻找後落在那裡的。他在生前其實已經決定了很多事情,包含死後的儀式還有負責誦經的師傅。當然,阿公也堅決不做任何可以延長生命,但有損他一絲尊嚴的醫療方式。

如今木床空蕩蕩的,堆著來參加法事的子孫們的雜物,枕頭旁邊有個無蓋小盒子,裡頭裝著冷氣遙控,糖果,原子筆,但最多的便是藥,口服的,滴眼睛的,一種接著一種……一個老人到底要服用多少藥才足以維持一整天的身體運作?

盒內一個物件,讓我不知所措:一個黑色的,接觸不良的手電筒。

阿公家的天花板很高,日光燈卻總是不夠力,就算拿著高畫質手機拍照,也總是糊成一片,更不用提入夜要睡,把燈熄滅之後會有多黑了。我想起年前那場大地震的夜晚,他是否感受到相同的搖晃?睡在這張床上時,這一支接觸不良的手電筒,是否曾經帶給他光?

同樣穿著白色麻衣的表姊掛著淚痕走進來,我看著她,我們聊了幾句。她一直自責沒見到他最後一面。她說,她與阿公最後的相處,是年前她回來,推著輪椅送他到田間散步,「我記得那天太陽很大。」

我告訴她,能夠有這樣的回憶實在很好。她點頭,說也只能這樣想。她不知道,我很羨慕她。

我和阿公的最後一次對話,在去年某個下午,在昏暗的客廳(為什麼鄉下房子燈光總是那麼暗呢)。九十歲的人了,坐在藤椅上的身影有些沉,舅媽無語坐在一旁,我媽媽則在後面廚房收東西,當我正要出門發車時,他彷彿一隻捉住獵物的豹,淡淡地用台語對我說:「你應該知道我想講什麼。」

我看著他,內心無比疲憊,「天啊別又來了。」

「阿公,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不想聊這些,拜託不要再提了。」

壓抑了那麼久,終於開口。我如釋重負,但也清楚他的目光不曾離去。我媽從廚房走出來,我順勢向他道別,他若無其事「嗯」了一聲。直到踏出門口之前,我都覺得芒刺在背,「難道沒有別的話好說嗎?」當初年輕的阿公,或這個家族的所有男人們,是否都承受了相同的目光注視?

走出阿公家時,曾閃過一個念頭,之後再來陪他吧。

但我沒有,也沒有機會了。我的倔強或許來自於他:我們都不擅長此道,為了自尊而把身邊的人推得遠遠。

我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把玩著那支手電筒,之後關上電源,放回小盒子。表姊摸著桌上疊得整齊的衣服,像是撫摸阿公那樣溫柔,哭著說道:「怎麼就這樣突然不見了。」

此時,我的眼角餘光瞥到那支手電筒,它正發出微弱的,斷續的光。

「欸,不是關了?真的接觸不良啊。」我拿起手電筒,再次關上電源,金屬質感的筒身有點冰涼,上頭的烤漆有些斑駁,紋路摸起來像是一隻滿布皺摺的手。

第一次握外公的手,就是在他彌留之際。那一隻手不曾回握。如今,我握著手電筒,想像他在黑暗中尋找光明時的身影,不忍;心想,阿公,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握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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