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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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3 方清純/守鰥

2017/02/14 06:00

圖◎阿尼默

方清純 圖◎阿尼默

早晨,一樣的早晨,不管過了多少歲月,仍然是同一個早晨。蘇三起早,張口把聲唱,唱聲碎心又斷腸,言說蘇三把命喪,來生變犬馬,必當報還……

每天早上,打開家門,彷彿還聽得見那熟悉的調子。阿喬看一眼角落的卡式錄放音機,多年未使用,大概早已故障,裡頭的卡帶恐亦黴壞,卻仍捨不得丟棄。

母親生前愛戲曲,原本沒什麼喜好,去社區大學聽了幾堂,學著學著就上口了,一早總要哼吟個把鐘頭,開嗓使丹田,提振氣神兼活運經脈。他喜歡唱戲時的母親,姿態散發平日少有的自信,但父親不喜歡,總罵她那張嘴把整個家都唱苦了。

「肏妳的!別再唱啦,這個家還不夠糟嗎?妳再搞那些有的沒的我就……」父親性情暴躁,半生不得志,老愛借酒澆愁,澆不了愁就更加殘暴。「真不該讓妳收留這拖油瓶,自從她入門後就沒啥好事……」

父親出獄那日,這句話又浮現他腦海。當他打開門,看見父親站在外頭,隔著鐵門像隔著一座牢,心裡猶豫該不該讓他進來?怕他入門後就沒啥好事……但他還是讓父親進門了,畢竟,再好再壞的事,都不是幾扇門擋得了的。

阿喬走進房裡,父親走出房外。桌上擺了幾本贈閱的佛教書刊。父親一邊吃早餐,一邊翻閱《地獄變相圖》;那書裡的世界,他已親身走過一遭,且還要一直走下去。

桌上沒他的信,最近都沒有了,心底不免有些失落。那一封封夾帶剪報的信件,不知不覺成了他生活的小小盼望。他積存了一大疊,時不時拿出來回顧,一張又一張社會版剪報,盡是人倫悲劇。

父親吃完早餐就出門了,明明是下午的班,卻總是早早出門。他在辦公大樓兼職清潔員,靠熟人牽線才找到的工作,否則身負刑事案底,又跟社會脫節十餘年,大概沒人敢輕易雇用;也沒料到他竟然肯幹,想都想不到,從前那樣荒唐的人,還願意好好腳踏實地,把人生重新拾起來。

兩手抓拖把,刷拭大廳地板,五分二十秒;擦洗大樓室內窗面,七分四十三秒;清理各樓層垃圾桶,六分三十七秒……阿喬攝下一段段影片,多半是父親工作的片段。他躺在客廳地板上,盯著攝影機裡的父親,揣想他此刻的行蹤,幾乎想都不必想,就知道他在哪裡。他按個鍵,跳出一列清單,揀個影音檔,播放某日父親早上出門後,在附近公園閒晃的畫面,不外乎看人家跳舞、下棋,或餵餵鴿子,或只是坐在椅子上發呆。他閉上眼,想像自己也在公園裡;天頂萬里無雲,南風搖晃樹叢影,人群笑鬧聲揚起,鳥類拍翅聲落下,但他全都聽不到,只聽見鑰匙轉啟門鎖的聲音。

父親開門進來,手上提著水果、紙錢和線香,走到他身旁停下,嘴裡似乎含著話,卻又吞了回去。阿喬爬起身,伸手接過那袋祭品,嘴裡同樣含著話,卻也吞了回去。他好久沒跟父親這麼親近,近到可以看清他臉上的紋路,也聞得到他身上那股濃重的氣味,一股魚腥般的刺鼻味。

阿喬抓起父親的手,拉他到浴室,想讓他好好清洗一番。父親一臉驚滯,遲遲未動作,彷彿還是個稚幼無能的孩子,於是他蛻去他身上的衣物,打開蓮蓬頭,幫他沖掉滿身的汙穢。水勢灌頂而下,淹沒面容,如淚洩落。對於這初次的身心袒露,兩人竟都不覺彆扭,好似他倆早已是這般親近。

陽台擺妥金爐,放好供品,獻上三炷香。父親跪伏在地,以負罪的姿態,懺悔。阿喬佇立一旁,嘴上還說不出原諒,心頭堅硬的那一塊,卻已日漸軟化。曾經他也滿腔憤恨,故意讓自己活成一個苦角,想以此報復父親:看吧,我的人生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恨意如絲繭,將他緊緊纏住;只是再怎麼恨,終究抵不過碟子上那股執念。他回想那些個玄祕時刻,當碟子在黃紙上遊走,帶領意識在字陣間穿梭,指尖一次次決意朝向「恨」字,卻反被一股力量拉扯,逐步牽引至「恕」字上……

「叫我媽媽,好嗎?」「媽……媽?」「對,從今以後,我就是妳的媽媽,而他是妳的爸爸。」「爸……」

阿喬回到自己房內,趴臥在床舖上,兩眼倒映出紅光。床頭櫃上的玻璃杯裡,一隻紅色螢光魚,安安靜靜地漂游著,就像此刻的他一樣,孤獨地自轉,自轉。

該睡了,不睡不行,但他睡不著,腦袋還不停地轉,倒轉,轉返過去的時光。記憶的大霧慢慢散去,模糊的人事逐漸清晰起來。他一步步走向往昔,我緊跟著數步伐,一腳一腳踱回最初的心結。

一長串的階梯。一開始,就是一長串的階梯。「走,往上走,再一步,一步……」一把男聲,熟悉又陌生,如耳鳴般,切身又疏離。腦海中一道人影,占據整個畫面,彷彿那就是整個世界,獨一,無二,填滿生命的每一分,每一寸;然而世界最終塌落了,渾沌之後,又重建起另一個世界。世界好新,所有的一切都必須重新認識。一個七歲的孩子,已經活得比世界還老。

「他有說他要去哪裡嗎?」「不曉得,他只說要去大陸一陣子。」「妳怎麼沒問清楚?」「別擔心,他不是那種人,不會有問題的。」「妳真他媽的蠢!他向妳借那麼多錢,怎麼能不問清楚?」「別瞎操心,我相信他不會……」「妳相信?哼,妳說妳相信?!我呸,鬼才相信!」「信不信都無所謂,至少,他的孩子還待在我們這裡……」女人珍愛地摟住孩子,像擁著一件奢求已久的寶物。

有很長一段時間,阿喬不確定自己究竟是什麼?一個人質,還是,一個抵押品?其實他根本不在乎,管自己是什麼或不是什麼,他只想成為她的什麼,除此之外其他的什麼,他統統都不在乎。

「走,往上走,」那聲音仍在耳畔糾纏不休:「再一步,一步……」小小的步伐,一階一階往上爬,爬進五樓的世界裡;只是一旦走上去,就再也下不來了。

人魚,上岸,踩出一道足印,跡痕延續千里長,卻進展不到眷戀的彼方,再怎麼竭力往前追尋,終註定只能走成一場空,化做漫天飛舞的泡沫……

夢,睜開眼才發現是夢,夢得無比真實,彷彿自己真是一尾人魚,渾身濕答答,像剛被浪打上岸似的,一身冷汗。阿喬坐起身,低頭嗅了嗅,竟聞到身上一股魚腥,立刻跑到浴室沖洗,沖掉了滿身冷汗,卻怎麼也洗不去那股氣味。

出門,上女友家,途中順道寄個信,信封內塞滿七日份的剪報,不再投綠色郵筒了,而是改投紅色的,多花點郵資無礙,值得。

一抵女友住處,她就抱怨個不停:「店裡的進貨銷不完,不進又不行,老是要自己吃下來,再吃下去就要垮了……」真的,要垮了,他想,不只店要垮了,他們的身體也要垮了,成千上萬超商店員都要垮了。「總公司真的是瘋了,連手搖飲料也要賣,媽的,嫌事情還不夠多嗎?什麼東西都想搞,想搞死我們是不是!」

上面才管你去死,哪家超商不是這樣?道義放兩旁,利字擺中間,搞到最後只剩利字擺得下,道義連兩旁都沒得放了。「如果撐不下去,那把店收起來好了。」他說。她聽了不作聲,話再多也不作聲了。他只好自己出聲:「肚子餓了。」

雨又開始下了,從早到晚沒停過,整座城市都溺在雨聲裡。深夜廣播傳出應景老歌:「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蕊若落欲如何……」雨滴滴答答地墜,人一秒一分地熬;熬過了一夜,卻如同熬了八十年,滿身的疲困勞頓。

天亮了,烏雲掩日光,半亮不亮的。熟客阿婆準時報到,老樣子,東西一件一件結帳,發票一張接一張。「喂,你說,到底有沒有下輩子啊?」她問。「嗯……沒有吧。」他答。「沒有?你說沒有?開什麼玩笑!我好不容易熬了一輩子,結果你說沒有下輩子?真是神經病!」老太婆氣呼呼地走了。「謝謝光臨。」他朝阿婆的背影喊;這四個字他只對她說,對其他人可沒有。謝謝她,真的該謝謝,幫他把瘋癲的那一面都瘋完了。

早班人員上場,夜班退下。他進員工室換裝。手機發出呼叫聲,女孩LINE了張貼圖道早安,他也選張貼圖LINE回去。

「魚還活著嗎」

「昨晚還活著 現在不知道」

「只有一隻 感覺好孤單」

「人才會孤單 魚不會」

「你又不是魚 你怎麼知道」

「妳又不是我 妳怎麼知道我不……」這樣LINE下去會沒完沒了,已經沒完沒了兩千多年了,所以他把這話擱下,只用饅頭人笑臉搪塞。

「再抓幾隻給牠作伴」

「好」

女孩連貼幾張圖,全是兔兔和熊大在相親相愛。

「妳爸什麼時候回來」

「他兩個月回來一次 差不多快回來了」

「嗯」

雨連下數日,稍停,又開始下,下了又下,下得腦袋快進水。

阿喬騎車上市場,買隻土雞來煮湯,倒不是真的想吃,而是想把家的味道熬回來。上網找食譜,仔細按步驟走,該放的沒少放,不該放的沒多放,總算沒搞砸,嘗起來還像一回事。他盛好一碗,放到客廳地板上,給母親。

他躺下,面對人形,細聲呼喚:「上我身,快上我身……」一聲又一聲,呼喚了無數次,盼著終有靈驗的時候。每當碟子在黃紙上移動,他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且會毅然將指尖鬆開,想藉此讓她附上身,然而卻一再地落空;料想應是她不捨,不願陰損陽身,竊命蝕壽,但他什麼都捨得,只要為了她,什麼都能捨。「上我身,快上我身哪,」他殷切地呼喚:「跟著我一起活下去……」

休假日,他哪裡也不去,就算月休僅有四日,他還是哪裡也不去,只想好好窩在家裡,把自己躺成一個死人,從早死到晚,直到父親返家,才又活過來。

「有煮嗎?」父親問。「沒。」他說。「我買了滷味,要吃嗎?」「好。」兩個人坐在一起,邊吃邊看電視,全是電影台和綜藝節目,怎麼轉也轉不到新聞頻道。

父親開瓶啤酒,喝完一瓶接一瓶,把自己浸入酒精裡,泡成一具活屍。客廳燈光閃,閃了又閃。醺醉的嘴哼起蘇三,嗓音尖銳似女聲,跟記憶中的唱戲聲相去不遠。有人說了什麼,隨著閃燈倏現倏滅;父親循著聲音起身,進到房裡,換上那件紅洋裝,旋即坐到梳妝檯前,塗抹一臉的豔色。

阿喬也進入房內,和父親一起躺到床上,重溫與母親共寢的時光。小時候,他習慣抓著母親耳垂,感受那小小的凹洞,像一道溫柔的咒語,讓他得以安心入眠。此刻他抓著父親耳垂,想像她在身邊的樣子,可是怎麼想都不像個樣。

「從前從前,在深深的大海底下,有座珊瑚礁城堡,裡面住著美麗的人魚公主……人魚公主用嗓音換來雙腳,變成人類……殺了王子,才能再變回人魚……」

「可以換嗎?真的可以換嗎?」我在父親耳邊低語:「用你的命可以把她換回來嗎?」父親的心跳平靜無紊,彷彿隨時都在等待受刑;我偎在他胸口,聽著心房的律動裡,傳出母親的聲音:「從前從前……」

手機響起,是女孩LINE來訊息。

「我爸回來了 剛剛到家」

「好 我馬上到」

我從床上爬起身,把菜刀放在床頭櫃,關掉攝影機,走回自己房間,捧起那隻紅色螢光魚。

客廳燈光持續一直閃,閃得兩眼眩惑迷離。地上的人形坐起身來。「你要出門嗎?」她問。「嗯。」我說。「小心騎車。」「喔。」「早點回來。」「好。」

我轉開門鎖,留下滿屋子魚腥,走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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