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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郭強生／起床後
◎郭強生
睜開眼，翻個身，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按掉鬧鈴，拔下充電器，手指點出螢幕上的未讀訊息。以上已成了我這幾年來的起床儀式。
一直到了2013年才開始使用智慧型手機。
最早的古董手機用的還是易付卡，因為撥打出去的次數少，多半是別人打給我。我沒有與人用電話聊天的習慣，多半三言兩語就解決。不知道是否現在的我果真多出了許多朋友，只知道每天LINE裡總有許多訊息。但，如果是群組，我仍然只是個旁觀者，他們說這叫做潛水，偶爾才會浮出水面拋幾句話。
起床後，燒熱水泡咖啡，點起一根菸，等水滾的時候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檢查郵件信箱。大多來信都是工作上的事。要敲時間，要填資料，要提供個人簡介，起床後的頭一個小時時光，就用在回這些郵件上。
已經想不起來，沒有網路的二十年前，如果不必趕著出門，我都是如何安排起床後的第一件事？真是太奇怪了，好像有一段人生就這麼被洗掉了？還是說原來人生中那段無所事事，從此被填滿了？
在美國念書的時候，依稀有一陣子起床後總會打開收音機，固定在專播70年代老歌的頻道。也許只是啜著咖啡，聽著音樂發一會兒呆。但是我現在手邊連一台收音機都沒有。
某回，睡前要設定手機的鬧鐘，因為次日一早有一個重要會議，卻發現手機竟然當機了。而我手邊竟然連一台電池小鬧鐘都沒有。
那些曾經生活中的必備品，我如同失智般就這樣遺忘了它們。
還有，譬如說郵票、信封、與手寫通訊錄。曾經，每個人都會有那麼一個寫滿了電話與住址的本子，每隔幾年恐怕還要重新謄抄一次。現在的通訊錄只剩存在電腦裡的那些Email信箱，而還會與我寫那種問候信的朋友，大概僅存一人。每隔一至兩月，誰先想到就會發一封郵件，開頭總是：最近好嗎？
最近好嗎？
打完第一句，總要停頓下來。我發現我已經不知道怎麼寫一封私人傾吐的信。是因為人生已經走到了欲語還休的階段？還是網路郵件的迅速簡潔已經重新設定了關懷的語言模式？
你什麼時候回台灣？
如果不是因為身在不同的國度，恐怕我們連這樣的電子郵件往返都會省略。想當然，我沒有對方的居住地址，有的只是小老鼠與一串英文字母。
然後幾分鐘後郵件就回覆了：還不確定下次什麼時候回去。
但我心裡明白，就算對方回到台灣停留個兩週，我也許只能分配到一頓晚餐的時間。很想再寫一封回信：你不覺得，很多事情已經回不去了？
但，這不是Email的用途。太蕪雜混亂的情緒必須先過濾掉，因為它沒有語氣，無法正確傳達那個句子後面自己聲音的顫抖。而且，照時差推算，現在正是對方的上班時間，不宜用這樣沒頭沒腦的問句打擾。
咖啡喝完了，又該檢查一下手機中有什麼訊息了。短短一個小時，國中同學會的群組裡又多了七、八十則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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