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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張讓／桑德堡街手記，2013－2015
圖◎吳孟芸
◎張讓 圖◎吳孟芸
1
前院幾株薰衣草開花茂盛。三個品種三樣紫，蝴蝶蜜蜂飛舞。
2
患失憶症八十歲老婦見到九十歲老公，說：「啊你在哪裡剪的頭髮那麼漂亮，好像要去娶媳婦！那你娶媳婦是要娶誰啊？你若娶了新媳婦我就修理你！」
3
友人在萬里山中蓋了間小屋，週末便到那裡去拔草種樹休養生息，冒雨也無所謂。
他不是有錢人，把有限存款都砸進去了，再靠向母親和銀行借貸才做到。他說這件事一定得做，是他「給自己做的一件小小大事」。
「貸款幾十萬台幣算什麼？我覺得很划得來！若是美金就不一樣了。」
4
所有膚淺的東西都帶了深刻，因為透露了人性本質。
5
鄰居前院一棵高大楓香樹，日前給砍了，剩下坡頂一片高高隆起，像座墳。每回走過，總忍不住一直看，悼念似的。
自家前後院的許多楓香樹，秋來落葉春來落刺果，恨不得砍了。
6
消沉到了極點時，藍天都重得彷彿撐不住。
7
如果悲憫人世，不是妄自尊大？
若不悲憫，要怎樣呢？
8
很糟糕，不管是小說、非小說，愈來愈常把一些心愛作家的作品當做變相自傳來讀了。
9
費城美術館裡，牆上是塞尚、莫內、馬奈、梵谷、馬蒂斯、畢卡索，更多，更多。有的展覽廳，光從高高的窗戶打進來，館外建築和樹木投影在紗網上，也像是一幅幅畫。遠遠，對面展覽廳另一個入口，一片紫紅螢光，人來去進出如夢，忽然，一個女子豔藍裙襬一飄而逝。梵谷〈向日葵〉前，三個小女孩跪在石凳前做臨摹素描。一個母親抱著嬰兒經過，嬰兒黑色大眼慧黠靈動，在母親懷裡轉來轉去，我像個採花賊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想要竊取嬰兒臉上那朵無以倫比的花。
看人，還是看畫？有時在美術館裡，面對現實和藝術，我會有這難題。
10
藝術無用，詩是無用的極致。
經常，你甚至不知道它們在說什麼。
11
讀詩時借來詩人的翅膀，生出自己也會寫的幻覺。
讀詩以後再讀其他，不免淡然無味。
12
他在東海大學教中國思想史，說喜歡教書，碰到假日就很痛苦。
趁機問他快樂與幸福是不是不同，他告訴我幸與福的區別：「想要的東西得到了是福，沒想要的東西得到了是幸。後來兩字區別沒有了，都可以通用。」
13
美國最老的人瑞死了，一百一十一歲。是個原籍波蘭的猶太人，親人大多死於集中營，後來和妻子移民歸化美國。
報導短文附了一張照片，皮包骨的兩隻手，膚似透明薄膜，底下藍色血管突現，骨節巨大暴起，像是自然博物館裡展覽的東西。
「我從沒想到會活到這麼老。」他說。
問長壽祕訣，答：「沒有小孩。從不喝酒。」
李白聽見了可能會說：「不喝酒活那麼久幹嘛！」
14
大寒天，雖有陽光但氣溫將近冰點。包裹了一身出門散步。街道中間有隻死獸（也許是松鼠），一隻禿鷹正低頭啄食，見我們走近振翅飛到一旁樹上，那裡已經停了兩隻禿鷹，還有一隻近空盤旋。B停下來觀看，我怕站著更冷繼續走。繞了一小圈回來，那隻禿鷹，猜想是同一隻，仍在大餐。只不過現在樹上有三隻禿鷹等候，天上還有兩隻盤旋。不見牠們打架搶食，卻很有分寸。
我對禿鷹幾無所知，除了覺得奇醜。也許牠們有先來後到或長幼有序的用餐禮儀，也許只是這幾隻特別。記得看過一個自然影片，一位專門研究禿鷹的動物學家說禿鷹是生物界少不了的清道夫，牠們名聲極壞，實在冤枉。
15
收到新版《時光幾何》，打開隨便翻翻，撞見自己說不解這句：「我們的無知更勝於知，因為我們的知識離開了生命。」想了一下立時懂了。
有什麼好不懂的呢？直覺與本能有時（或者往往）勝過學習來的知識，如此而已。
16
兩則猶太笑話。
「為什麼猶太男人都要接受割禮？
因為猶太女人要七折才肯買。」
「史達林殺了七百萬猶太人和一個小丑。
為什麼殺一個小丑？
你看，沒人關心猶太人！」
17
清晨的空氣陽光使我想到童年。
童年愈來愈遠，卻又總不離眼角餘光可見的地方。
18
有時散步當中突然來了一個句子，或把原有句子修得更好。
19
剛才得來的那個句子哪裡去了？
20
有人說：一小塊地，一棟可以安身的小屋，安穩平淡地過日子，便心滿意足。
果真如此嗎？
21
英國作家羅瑞．李在《一個仲夏早晨我走了出去》（多好的書名！）裡寫他年輕時漫遊，健步疾行，「不覺費力又不覺阻力」，體內燒的是「魔幻燃料，彷彿滑過空氣，腳步離地一呎」，連疲累都覺得「豐滿」，睡眠舒適深沉，「像油」。
跟他一比，我似乎從沒年輕過。
22
在演化史上，樹早於草出現。這件事實總給我無限驚奇。
23
對同一件事驚奇許多次，就像聽同一個笑話笑許多次。
遲鈍，或者記性不好，有這個好處。
24
在公園農場見到一片類似穀類的高草，藍綠色調，非常漂亮。
妹妹以為是小麥，經一個工作人員說明才知是一種叫提摩西的野草，給馬吃的。另有一片才是小麥田，金黃色，比較矮小，穗比較粗壯。掰一麥粒剝開放進嘴裡，硬硬粉粉的像嚼生米。生平第一次實地見到小麥田。
25
美國大夢現代白描：
郊區某住宅區一條寬大街上，兩旁大小樣子差不多的房子，房子前後修剪整齊的草坪，房子裡面一對相愛（也可能相互厭憎走向離婚）的男女（也可能是一對女同性戀或男同性戀，或其中一個甚至兩個是變性人）帶著他們生的小孩（也可能有的是自己生的有的是領養的，甚至都是領養的）養的貓狗（或是其他動物），和汽車家具電腦（愈來愈小）電視（愈來愈大）洗衣機洗碗機吸塵器組成的家庭，夢想有更多錢買更大房子裝更多東西永遠幸福快樂。
26
世界每天在老去。
醒來腦中不斷重複這句話。
27
活得夠久，便累積了一套牢騷抱怨，重複向自己向別人播送。
28
睡前讀李渝的〈交腳菩薩〉和〈寫作外一章〉兩文，寫心愛的松棻死後她發現要單獨活下去是如何困難。完全是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悽悽」的景況。
整晚夢裡就是李渝和郭松棻這兩個名字重複重複又重複。
29
我們不知未來：沒人知道鍘刀什麼時候會落下。
我們知道未來：大家都知道最後一站到哪裡。
30
愈來愈多東西適用「驀然回首，卻在……」的句型。
31
旅行回到家夢裡還是在異國小鎮一條彎陡的石街上找路。
32
追求窗明几淨，便可能把大半生命都耗在了清掃上。
33
中文實在壞，用了電腦以後更糟。譬如要用「胼手胝足」這個詞不會念，甚至也不會寫，只記得形音大概像「拼手抵足」，查字典才知正確發音寫法。原來「胼」（念駢）是長在手上的繭，「胝」（念知）是長在腳上的繭。
34
清晨散步，在人家前院楓樹下發現一朵碩大白菇，傘如白鈴，莖從根部優雅地彎上來。沒相機，回家拿了再回去照下來。回家時邊走邊想怎麼形容那菇的雄壯（竟覺有點猥褻）優美（想到深夜曇花），跑出了熊秉明的詞：壯美。
晚餐時我說起那菇，B根據我的形容和相機裡的照片，對照他的蘑菇聖經找到可能是一種我們從沒見過的可食品種。餐後出門去實地研究，發現菇傘已張大了一些，摸摸竟毛茸茸，而且有點黏滑。B跪在草地上看傘底摺子，淡粉紅。因為和毒藤長在一起，加上菇傘上的黏液，我們擔心或許有毒沒動它，空手回家。
35
那家草坪沒剪野長的人家，最近發現，撐住屋簷四根鉛筆似的柱子中間兩根歪斜了，房子似乎危危欲倒。不知是已經歪了好一陣子沒注意到，還是最近才開始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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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片黃葉掉在花上，原來是一隻黃色黑斑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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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末年的詩〈自題金山畫像〉：「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38
夢裡獨自走在山裡一條大路上，天色昏黃，忽而漆黑一片，我怕起來，不知怎麼摸黑走下去。然後變成人在車後座，仍在同樣曲折上下的烏黑山路上，駕駛座上無人，我擔心要駛出道路墜毀了。忽然車停天亮，一切安好，我在車外和B講述一路的危險驚恐。
39
一隻黑貓走過雪地。
40
寫電子信告訴朋友我才從西班牙度假回來，她回信寫：「許久以前，曾夢見自己，穿著古服，如一僧侶，在古老的圖書館翻閱一本大書，說的語言，很特別。」
那古老圖書館，她猜想可能是中世紀的西班牙。我寄科多巴清真寺教堂的照片給她看，說不像她夢中的圖書館：「也許我解讀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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