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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吳敏顯/天書 - 下

2016/06/14 06:00

圖◎王孟婷

◎吳敏顯 圖◎王孟婷

8

若說幫人算命解厄是一門學問,我能夠確定水旺仔這些學問應該靠自學來的。因為他和大多數村人一樣早睡早起,農忙時下田農閒時擺攤,不太可能再進修,去讀民眾識字班或到廟裡讀漢學尺牘。

可我知道,水旺仔曾經喜歡翻閱早年流行的古冊。這種方形小冊的圖文故事書,約略成人巴掌大小,使用粗糙且帶點淺褐色紙張所印製。

古冊裡的故事,包括《西遊記》、《七俠五義》、《水滸傳》、《紅樓夢》……冊頁畫的盡是白描鉤勒的古裝人物與亭台樓閣,每頁一幅,畫框外緣則搭配情節極簡單的文字說明,甚至連續幾頁不著隻字片語,絕不囉嗦。

不必讀者費神於文字雕琢,單憑一目了然的圖繪,即將每個人的心懸吊在半空中。我想,這是古冊作者聰明的地方,也是吸引水旺仔及所有讀者的原因。

這種講古的書,往往把整個故事分成好幾集分冊印刷。各集遍布曲折離奇的情節,任何人看到每一集最後一頁「且聽下回分解」幾個字,總是意猶未盡,趕緊摀住褲襠跑到牆角解放後,再回頭把腦袋栽進另一回合。

當張飛的丈八蛇矛,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和劉備的雙股劍,已經跟呂布手裡的方天畫戟分別交纏了三十回合、五十回合,一頁又一頁地接連翻過,打得昏天黑地不可開交,教人看得傻眼喘氣的時刻,任誰也找不到空隙轉移視線,去看作者在書頁邊上畫蛇添足的嘮叨。

古冊出租攤通常擺在市場或廟口,用臨時豎起書架展示,無論大人小孩花個幾角錢,便可以就地坐在小板凳閱讀。有些書,一旦出租次數多了難免破舊,老闆會以低廉價格拍賣,讓讀者帶回家。

水旺仔和我們鄉下窮人家手上能有古冊,就是這樣來的。縱使少了封面或缺個一頁半頁,讀起來仍舊津津有味,教人手不釋卷,忘寢廢食。

9

與古冊同時風行的閒書,是武俠小說和漫畫書。不但學生看、家長看,連學校的老師校長幾乎無一不看。

我讀那所中學,三年內換過兩任校長,他們像印信交接和公文移交似的,都屬超級武俠小說迷。訓導主任和某些老師為了巴結校長,經常突擊我們學生書包,明裡說要查誰偷抽香菸,其實更重要的目標,乃搜查一些武俠小說去「暫時保管」,捧到校長室進貢。等到學期結束要放寒暑假了,才攤在訓導處會議桌上供學生各自認領回去。

好在市區幾家租書店老闆,明白學生處境,一旦有書遭到暫時保管,會主動把租金打了優惠折扣,象徵性地收個意思。

老闆邊將拳頭握成老薑母形狀,輕叩那學生腦殼,邊笑說:「你租那書能讓校長、老師們拿去欣賞,絕對要打個折,這叫尊師重道,懂嗎?」

水旺仔仙曾喜歡看附有精美插圖的武俠小說,我當然不好意思刺探他看懂多少國字,至少書裡那些插圖任誰看了都喜歡,任誰拿到書總要先把全部插圖瀏覽一遍。

好多年過去,我某次上街路過一家老字號的租書店,看到門口張貼半買半送海報。據說是店老闆遭人倒會,每天有人跑到店裡討錢,他只好賣掉這些書籍、文具去償還債務。

店裡那些殺來殺去的武俠小說,愛得死去活來的愛情文藝小說,或是教人相互猜忌的間諜小說,統統是早年讓我們那一代青少年愛不釋手的讀物。尤其是那十幾本二、三十本才能講完故事的武俠,已經用細繩子綁好,成捆地計價拋售。

我挑了些連環圖畫及附插圖的武俠小說,拎去送給水旺仔。

他竟然愣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珠子,雙手按住那堆書,問我:「是不是要我代賣或代為保管?」

我告訴他:「這些是朋友看了又看才送我的,我全看過了,送你看。」

水旺仔用左手繼續按住那堆書,伸出右手臂用食指指著我說:「嘿!你明明曉得,我能夠認得的字,統統捧到一起過秤,絕對秤不到半兩重,你送這堆書給我,豈不是叫我牽家裡的水牛去戲棚下看戲,儘管牛眼睛睜得再大,怕也看不出個五四三,看了等於白看!」

這回換我愣在那兒,不得不帶點結巴地點破他,說道:「好多次路過,我看到你捧著書讀得津津有味呀!我去台北讀書時,還聽說你曾經在宜蘭街一家印刷廠當過師傅哩!」

「哈,哪是什麼師傅。街上那家印版所是我舅舅一個遠房親戚開的,他看中我鄉下種田人力氣大,賞我一口飯吃,讓我在那裡打雜,掃地、捧鉛字、扛紙張,做兵前去了幾個月,又沒讓我認字或排版。」

「那你經常捧在手上的線裝簿冊,究竟是什麼書?」

「這──」水旺仔皺著眉頭搔搔腦袋地尋思一會,才吶吶地說:「哦,你說的是一本簿子了,那是我用舊日曆紙反面裝訂後,把它當成學生時代作業那樣,在上面塗塗寫寫好玩,不是什麼書啦!」

「哦,原來你私底下藏住練功夫的武林祕笈,可不可以讓我瞧瞧?」

「那多見笑哇!我照人家現成印好寫好的字句胡亂抄寫,你看不懂啦!」他嘿嘿嘿地笑個不停:「我們老兄弟啦!你不要凌遲我吧!」

「我看不懂?難不成你這仙仔寫的是一本天書?」

從第二天開始,我路過水旺仔攤位時,常看到他像個用功的學生,翻閱我送他的那堆武俠小說。不在閱讀的時候,則照樣拿出那本天書翻閱或書寫個不停。專注的神情,看來比他那個兒子大柱還用功。

至於水旺仔的天書究竟寫些什麼?他不給看,我一直無緣目睹。

說實在,我不清楚水旺仔到底認得多少字,能寫出多少個別人能看得懂的字。我只能確定,他非常認真地書寫看待那本屬於自己的天書。

10

每回在課堂上檢查學生作業簿時,我常想到小水旺仔大柱天天耳濡目染,到底有沒有從他父親那兒學得一招半式?

結果發現大柱明明懂得不少國字,對某些筆畫稍微繁瑣的字,即偷懶地用注音替代。找他追究,這孩子光是張開缺了幾顆牙齒的大嘴,呵呵地傻笑。

等大柱升中年級,開學第一天每張課桌上面空蕩蕩地,等待我發放新課本。大柱跟坐同張課桌的黑熊,卻相互傳遞把玩著一本老舊簿冊。

那淺褐色封面與封底,雖然密布著大小不一、黑灰色間雜的手掌印痕,穿綁繫紮成簿冊的白棉繩也被汙染成烏黑。還是被我一眼認出,這應當是水旺仔過去常在攤位翻閱書寫,而沒讓我多瞧一眼的《天書》。

大柱看我睜大眼睛盯住那冊子,便說:「這是我阿爸一筆一畫抄寫的課本,阿爸不肯教我,他說我只要在學校跟老師好好學,以後自然很有學問。」

依慣例,所有老師對學生私下閱讀的課外讀物,都會詳加檢視。這回,我卻覺得不好主動要來翻閱。

大柱倒是挺大方地主動將它送到我手上。這才發現,冊子確實用幾年前舊日曆翻面對折裝訂而成,幾乎每一頁全寫得密密麻麻,有鉛筆寫的,也有原子筆寫的。幾乎每一筆每一畫字跡,皆力透紙背,甚至戳破頁面。

舉凡我們鄉下張開眼睛能夠看見的文字和圖案,包括機關學校銜牌:壯圍鄉公所、鄉農會、衛生所、壯圍國民學校、中華郵政代辦所、宜蘭縣警察局礁溪警察分局壯圍分駐所。還有鄉公所布告欄公告上的宜蘭地方法院、台灣省糧食局、省政府新聞處、宜蘭稅捐稽徵處等。

連鄉公所、農會、學校圍牆上,那些「光復大陸解救同胞」、「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的標語,都未疏漏。

另外像商家招牌、路邊張貼的廣告、門聯、汽車站牌、丟在馬路上的菸盒及字紙、錢鈔銅幣上的文字和圖案……統統是水旺仔仙抄寫臨摹的字帖範本。

例如:瑞成車行、永安中藥店、新樂園香菸、香蕉菸、米酒、太白酒、垃圾箱、台灣銀行新台幣伍圓、台灣省公路局壯五招呼站、往公館、往永鎮、往東港、往宜蘭、全票票價壹圓伍角、客滿、客滿、客滿……

還有幾頁字跡和圖繪,大概是節慶廟會留下的。像鎮安廟、古公三王、宜蘭英仔歌戲團、山伯英台、廖添丁、三羊開泰、四季平安、松竹梅歲寒三友、福祿壽三星拱照……

甚至包括家裡牆上掛的寄藥袋裡的萬金油、葫蘆罐仔胃散、仁丹、救心、征露丸,以及每天在眼前團團轉的司命灶君、祖德流芳、烏沉香、春牛圖、大同電扇,統統沒放過。

幾乎村裡所能看到的大小文字,全被一字不漏地搜羅在這本冊子裡。有些筆畫複雜的字──稽徵、警察、解救、新樂園、壹圓、歌戲團、福祿壽、葫蘆罐胃散、電扇……還重複寫了好幾遍。

有些字顯然少了筆畫,漏了偏旁、錯了頂頭;有的字則多架了豎杆或橫梯,不像該有的橫豎撇捺。另外,畫了彎彎曲曲的線條,糾纏成一團絲瓜囊塞進四方盒裡,猛一看以為是水旺仔畫的某種圖案。經我仔細推敲後發現,那應該是政府機關公告末尾所加蓋的首長印章,或是關防的篆字印文。

學生們個個伸長脖子,看我朝著手上的天書時而皺起眉頭,時而又晃起腦袋。大柱開口告訴同學們:「我阿爸常說,我們老師叔仔是全鄉最聰明最有學問的人。所以我阿爸寫的這些,老師叔仔一定看得懂。」

我只能自言自語地告訴自己:「喔,原來水旺仔仙的學問,就是寫這本《天書》、畫這本《天書》,經常複習這本《天書》得來的!」

11

我乘機告訴孩子們,要像水旺仔仙那樣隨時隨地勤於學習,充實自己。

當其他班級小朋友,沉迷於閱讀獨眼龍、蒙面盜、劍俠、義賊廖添丁、白雪公主等等漫畫書的氛圍裡,我班上的孩子已經人手一本自己裝訂成冊的《天書》。

但凡看到什麼,即抄什麼畫什麼;聽到什麼或想到什麼,便寫什麼畫什麼。隨手攜帶的《天書》,讓他們更迅速地認得更多的國字,知曉更多的世事。

這些《天書》有大有小,厚薄不一,有用飯粒粘貼,有用媽媽的針線縫製,有自己搓成細綿繩穿綁的,也有找機會溜進學校辦公室拿釘書機裝訂的。

據說,連他們家裡那些尚未達學齡的弟弟妹妹,都跟著學樣,找張紙摺成小筆記本的模樣,搋在口袋裡。

我早已養成搋張紙在身上的習慣,隨時想到什麼,隨時掏出來塗寫,而懶得帶筆記本,更沒想過要為自己裝訂天書備用。

和小朋友一起的日子似乎過得特別快,晃眼大柱就要畢業了。班上學生看我經常掏出大小不一的紙張記事,小鬼靈精們湊了零用錢,買來一本堪稱精美豪華的筆記本送給我,說讓我這個老師也能有一本天書。

接下禮物之際,我第一個萌生的念頭,是想把孩子們的美意轉送給水旺仔仙。

可一想到,當年水旺仔並不想讓我看到他在《天書》所寫所畫的內容,我不但讀了它,甚至把它視同勤寫勤練的教材運用,不免覺得冒犯。於是躊躇多時,再三思量,還是沒敢開口。

如今退休多年,我手邊仍然留著那本天書,即便它只是一本內頁空白的無字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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