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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慢慢聊》今村昌平登山記:《楢山節考》的性衝動與下流本色

今村昌平版的《楢山節考》很難用短短文字簡化成這是關於「貧困村民為求生存而將老人送上山的悲劇故事」,長者自願上山或者被逼迫上山都好,今村昌平真正在意的是,一個生存系統如何為了維繫運作達到平衡而做出取捨,而這樣的取捨又是如何與宗教信仰、人性情感以及自然法則環環相扣。今村昌平被稱為導演中的人類學家,人的生存狀態和複雜人性,是他終其一生的關注。

鄭秉泓

這陣子年改議題吵得不可開交,上個月二十五日,國民黨立委馬文君自製一段影片,裡頭先是擷取了今村昌平執導的《楢山節考》影像,再穿插退伍老兵的訪談片段,然後指稱台灣政府的年改舉措猶如電影中下一代的棄老行為,同樣都是沒有兌現照顧長輩的承諾。公民媒體《沃草Watchout》在當日報導此事時,則以《楢山節考》電影的主旨乃是關於「老年人不願造成年輕人負擔,希望小孩快點拋棄自己」做結。

事實上,無論馬文君的自製影片還是《沃草》的報導,對於《楢山節考》的敘述都同樣流於簡化且斷章取義,因此我頗為好奇馬文君或者《沃草》記者是否有從頭到尾將電影《楢山節考》看完呢?另外我也想順道提醒一下馬立委,《楢山節考》雖然是一部老片,但還在著作權保護期內,去年甚至推出了4K數位修復版,在坎城影展進行首映,而這個版本五月中旬也將在少數的台灣戲院做商業放映,不曉得馬立委自製影片引用電影片段時,有無知會片商呢?若往好處想,無端扯入政治的小插曲,也算是為4K數位修復版《楢山節考》的上映,做了一次宣傳。

4K數位修復版《楢山節考》將於本月18日上映。(圖:双喜電影)

《楢山節考》的起點,是作家深澤七郎根據民間流傳的楢山小調所寫成的,1956年發表於《中央公論》雜誌11月號的短篇小說,「節」有曲調之意,書名「楢山節考」即意指楢山民謠之考證。這篇小說影像化不只一次,今村昌平執導的1983年版因為榮獲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名氣最大,所以坊間提到這個片名,搭配的往往是83版的影像。不過抒情派大師木下惠介和創作始終關注女性與生存議題的新藤兼人,分別在1958年和1999年翻拍過這個題材,美學與觀點雖然有別,但是影像成績同樣出眾。木下惠介的58版與淨琉璃巧妙結合,幾乎全片皆在棚內搭景拍攝,舞台效果強烈,且具有非常豐富的音樂性;新藤兼人的99版則是另闢蹊徑,將深澤七郎的小說化為帶有傳說意味的戲中戲,而這般存在於過去的「虛構性」,於是便與片中面臨應否將父親送進養老院而陷入天人交戰的主人翁身處的「當代現實」微妙地形成了呼應。

有別於木下惠介的古典感傷和新藤兼人的虛實交錯,作品風格素以刻劃下流人生混亂失序狀態見長的今村昌平,1968年以《諸神的慾望》達到美學巔峰,卻因票房虧損而陷入事業低潮,歷經十一年拍攝紀錄片、創辦日本映畫學校的沉潛之後,1979年以《我要復仇》東山再起,由於該片票房評論兩得意,他也拿到更好的籌碼完成時代鉅製《亂世浮生》,並談定了《楢山節考》、《女衒》、《黑雨》的拍攝計畫。根據今村昌平自己的說法,這三部片是他死前無論如何都要拍出來的作品。

今村昌平(右)作品風格素以刻劃下流人生混亂失序狀態見長。左為緒形拳。(圖:双喜電影)

今村昌平當然看過木下惠介拍的58版,他覺得電影有拍得有趣,卻並不認同前輩將電影與日本古典戲劇結合的方式,因為此舉削弱了故事的真實性,也讓「棄老」僅止於傳說。今村認為木下惠介似乎有意暗示其虛構的成份,所以他決定從徹底的現實主義出發,重新詮釋這個故事。對於拍攝紀錄片多年、田調紮實的今村來說,遺棄父母的事情從來就不是傳說,也不是舞台上的戲劇,而是存在已久的事實,而這般悲劇性的事實,乃是源於殘酷的自然法則—人類與荒山野嶺的草木花果、飛禽走獸根本沒有兩樣,為了生存,同在一個循環系統中奮力掙扎,是謂自然法則。今村昌平從自己所寫的第一個劇本《豚與軍艦》(第五部電影作品)就關注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始終沒有動搖。

今村昌平的版本,添加了一些深澤七郎的原著所沒有的情節和角色,例如從主人翁辰平的弟弟這個新創造的角色,以及辰平之子袈裟吉的未婚妻阿松遭活埋的安排,不難看出今村與木下對於人性與現實在觀點上的截然不同。如果說木下版的結尾,以一種傷感的語氣,正向地看待逆境,面對窮途末路的現實,傳達一種古典而堅忍的美感,那麼今村版顯然是以看似詩意實則嚴峻尖銳的方式,決絕地做出他身為後輩的回應。

未婚妻阿松一家慘遭活埋。(圖:双喜電影)

今村版《楢山節考》不只講棄老,也不只關於貧窮與生存,他還用很大的篇幅去描述性與自然。老年人的性,兒孫輩的性,動物的性,甚至人與動物間跨越物種的性,有時是為求肉體上歡愉,有時是生理上的需求,有時則是基於生存做出繁衍而必須為之,本片層出不窮的性事,實則貫徹了今村昌平自《豚與軍艦》以來將性「去道德化」的多面向剖析。性,是人與其他生物之間最重要的交集,今村昌平的每一部作品,混亂之由,往往與性與生存息息相關。

此外,每部電影都會出現至少一種動物的今村昌平,這回也不例外。銀幕上有四季遞嬗,而在天然場景的變化中,我們親眼見證了惡鼠襲擊冬眠中的蛇、飛鷹獵捕地上的野兔、螳螂啃蝕死去的青蛙、蛇緩慢吞食著老鼠、烏鴉漫天飛出(註1)……,無論動物昆蟲還是人類,同時都被賦予了既強且弱的微妙雙重特性,每樣生物都是可悲可鄙又其情可憫的。殘酷的反面不是溫暖,但卻可能成為某種圓滿,於是死去可以轉化為另種意義上的成全,失去與獲得永遠是一體兩面,用這樣因果循環的想法來看這個故事中的種種流血、犧牲、生離死別,好像也就沒那麼慘然可怖了。

今村版《楢山節考》不只講棄老,也不只關於貧窮與生存,他還用很大的篇幅去描述性與自然。(圖:双喜電影)

今村昌平版的《楢山節考》很難用短短文字簡化成這是關於「貧困村民為求生存而將老人送上山的悲劇故事」,長者自願上山或者被逼迫上山都好,今村昌平真正在意的是,一個生存系統如何為了維繫運作達到平衡而做出取捨,而這樣的取捨又是如何與宗教信仰、人性情感以及自然法則環環相扣。今村昌平被稱為導演中的人類學家,人的生存狀態和複雜人性,是他終其一生的關注。就格局論,《楢山節考》有點接近讓他揹上兩千萬日圓債務的寓言史詩《諸神的慾望》,片中無論是一再重複的單調勞動、精神恍惚之下的狂喜和恐慌、還是種種違背倫常的靈肉合一儀式、荒誕離奇的民俗戒律,最終都只是為了挖掘出那幽微曖昧的潛在意識,進而理解大和民族的存在根本。 本文最後,來說一些有趣的瑣事。

今村昌平版的《楢山節考》很難用短短文字簡化成這是關於「貧困村民為求生存而將老人送上山的悲劇故事」。(圖:双喜電影)

《楢山節考》在坎城獲獎,由於今村昌平不在現場,便由拔牙削齒在片中巧扮農村老婦的女星坂本壽美子(註2)代表上台,頒獎者是奧森威爾斯。今村昌平回憶,當通知獲獎的國際電話打來的時候,自己正忙著打麻將,所以是劇組人員接的電話。他成為繼衣笠貞之助(《地獄門》,1954)和黑澤明(《影武者》,1980)之後,第三位贏得坎城最高榮譽的日本導演。大島渚的《俘虜》當年也入圍了主競賽(註3),其他重要入圍片還有馬丁史柯西斯的《喜劇之王》、布烈松的《錢》、維多艾利斯的《南方》等,該屆評審團主席是寫過《蘇菲亞的選擇》的小說家威廉史岱隆。

女主角坂本壽美子在坎城影展領獎的歷史照,頒獎者是《大國民》導演奧森威爾斯。

今村昌平因《楢山節考》名利雙收,他將販售電視授權金所得的一億三千萬日圓悉數捐給自己創辦的日本映畫學校。今村自己也成為媒體追逐的對象,連NHK都邀請他去當紅白歌唱大賽評審,不過他並沒有答應,年底反倒應老友之邀前去監獄擔任囚犯歌唱比賽的評審,可謂十足的今村式蛆蟲本色。

《楢山節考》正式官方預告片

註:

註1:今村昌平對這個鏡頭很不滿意,他原先的構思是找到一千隻「烏鴉臨演」來共襄盛舉,完成劇本裡所寫「山洞裡如同龍捲風一般飛出一大群烏鴉」的壯觀景象。劇組用半年的時間四處去抓烏鴉,養在籠子裡培養感情,不過這項任務實在過於艱鉅,加之以過程中有些烏鴉因種種意外病死,參與正式拍攝的烏鴉不到三百隻,因此最終成果與今村原先預期有所差距。

註2:坂本壽美子是歌手出身,電影演出作品不多,與今村昌平首度合作《人類學入門》便有相當突破性的表現。在《楢山節考》之後,她也出現在今村昌平最後一部長片《紅橋下的暖流》中。必須注意的是,坂本壽美子的本名為石井壽美子,通常以藝名坂本スミ子示人,由於スミ並無官方中譯,有些華文媒體便翻成坂本澄子。

註3:今村昌平在回憶錄裡頭說,當時不太了解坎城影展的重要性,加上日本媒體當時報導的焦點都在同樣入圍了主競賽的《俘虜》導演大島渚和主演坂本龍一身上,他嫌出國麻煩,就讓坂本壽美子和製片人代表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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