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文化週報》台灣還要不要尊嚴?——《嫁妝一牛車》50年後更貼近社會 ◎鴻鴻

演員夾身墓仔埔與土地公廟,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上方還有倒懸枯枝,生不了根葉。(記者何宗翰攝)

◎鴻鴻

《嫁妝一牛車》搬上劇場舞台,相隔50年仍呼應台灣當下社會。(記者何宗翰攝)

經典作品,就是每個時代重讀,都可以展現不同意味。王禎和短篇小說《嫁妝一牛車》問世半世紀後,出現了第一個劇場改編版,竟完全回應了當前台灣人最深的焦慮:尊嚴,對於生存,到底是不是必需品?

一個幫人拉牛車的男子萬發,和妻子阿好及幾個小孩掙扎於生計,阿好因嗜賭賣了三個女兒,只剩兒子阿狗在身邊,萬發則因老闆收回牛車而打掘墓的零工,生活陷入困境。隔壁新搬來的衣販「簡底」,先是招了阿狗去幫忙,又和阿好有了姦情。萬發先是狐疑、戒備、惱怒,幾經轉折後默默接受了這個改善生計的唯一出路:接受簡底介入他的家庭。

首登劇場台味濃 台語台歌最有力

出賣尊嚴換取溫飽的故事,《嫁妝一牛車》堪稱典範。1967年發表,5年後黃春明寫出了《蘋果的滋味》,有如《嫁妝》的進階版,也是一家人對肇事者感恩戴德的諷刺喜劇,主角同樣叫做「阿發」──有意無意,阮劇團劇中主角,萬發也被代換成「阿發」,串起了這道小人物系譜。

阮劇團的改編版於2018搬上嘉義舞台,今年修訂重製,已在台中國家歌劇院演出,即將巡演台北。劇團參考了王禎和1984年編寫的華語電影劇本,卻是第一次以全台語演出。透過盧志杰地道的台語處理,成為這個製作極大的魅力。滿口髒話的阿好,賦予這個女性角色理直氣壯的旺盛能量,這些髒話所傳達的生命隱衷,恐怕是《戀戀風塵》中的阿公李天祿以來最豐厚的口白勁力。還有「簡底」的鹿港腔和其他人的通用台語雞同鴨講,更表現台語本身的內部差異。劇情開始於一場在原著輕描淡寫的囚牢,獄卒操持標準華語,立刻標示出國民黨統治的時代,以及台灣人生活在一個封閉禁忌世界的意涵,甚至呼喚起商禽名詩〈長頸鹿〉、〈門或者天空〉將囚牢作為集體困境的象徵,也錨定了這個舞台版的座標。

日本導演流山兒祥以快速的節奏與情緒切換、喧嘩的喜劇歌舞穿插,合拍地延展了王禎和以嬉鬧諷刺語調刻畫悲劇情境的特長。採用〈雨夜花〉、〈四季紅〉等台灣民謠曲調,加上葛蘭演唱的〈卡門〉,和重新填詞的舒伯特〈野玫瑰〉(呼應原著題詞「生命裡總也有甚至舒伯特都會無聲以對底時候…」),雖然就份量來說,很難將之歸類為歌舞劇,但每首歌曲都有各自的代表意涵,從不同層面動員了觀眾的感受與思辨。

王禎和筆下的人物都各有身體缺陷:萬發耳聾、阿好放屁、簡底狐臭,阮劇團更添加了一位「盲牛」的角色,他是萬發的牛的分身,由一位七十歲演員扮演命運敘述者。全劇人物都衣衫襤褸,連富裕的簡底也好不到哪去,唯獨盲牛作紳士裝扮:西裝領帶、墨鏡手杖,搖著宛如招魂的牛鈴,彷彿希臘悲劇的盲眼先知,可以洞澈真實。循此線索,我們不難發現阿發耳聾,卻能聽進別人的譏嘲;簡底狐臭,卻仍然充滿權勢魅力;阿好則更像卡門與青蚵嫂的合體,身陷悲苦卻激發出性情的萬千變化。他們的缺陷因而格外生動、立體。

舞台有如無間道 一束枯枝任擺佈

舞台場景也耐人尋味。上方是一排墳墓,下方是土地公廟門,彷彿鬼神都對世間苦難無能為力也無動於衷,但死亡威脅卻又虎視眈眈。導演還特別安排阿好與簡底的首次歡好,就在土地公廟內,前來燒香的鄰居聽到淫叫,嚇得香都掉了。舞台上方還有一束倒懸的枯枝,導演笑稱這是《等待果陀》的枯樹,我卻覺得反而更像台灣百年來被擺佈的命運──扎不了根、長不出葉,求一個能自由生長的空間而不可得。

的確,看這齣戲,很難不跟台灣的現狀連結起來。雖然台灣的普遍生活水準比五十年前大幅提升,但基本尊嚴岌岌可危的狀況幾無二致。1992年,陳芳明剖析這篇小說時,看到的是「就寓言的意義來看,他其實不在嘲弄萬發的貧困,而是在影射台灣社會的墮落。它等於在批判某些努力往上爬的人,不惜賣身投靠,為了獲利而卑躬屈膝。對於這種上層社會人士的嘴臉,如果剔除他們的人格外衣,如果卸下他們仁義道德的假面,其醜陋程度恐怕遠遠勝過萬發。」

為利益尊嚴可拋 預言飲料店之亂

當時陳芳明看到的是台灣社會的內憂,而這種現象其實任何時空都屢見不鮮,顯示王禎和觸及了人性的永恆命題。然而今天,在麵包店和飲料店都必須表態支持一國兩制、藝人與歌手都必須宣示效忠一個中國之時,台灣面臨的最大危機其實是外患。多數人並未陷入阿發那樣的生存窘境,卻迫不及待出賣自己的尊嚴,好換取更多利益。這齣戲開場,眾人接力述說:

俗語說得好,「做牛就拖,做人就磨。」守好本分,「天公總是疼憨人」。但命運並不這麼想。就算你腳踏實地,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非禮勿看,裝聾作啞只為了過好自己的生活,但命運還是會來捉弄你。……祂耐性十足,用幾十年的時間,慢慢地壓、緩緩地榨,就像溫水煮青蛙,當你發現水變燙的時候,想逃,卻已經來不及了。

這個以「命運」為名的力量,看似古典悲劇經常處理的命題,但「溫水煮青蛙」卻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比喻。緊接著的問句:「命運到底是借誰的刀殺人?透過誰的手開槍?」直指時代結構的問題。王禎和的時代,是誰操控著台灣人的命運?當前,又是誰意圖操控台灣人的命運?我們如此歡喜地出賣尊嚴嗎?

當然戲劇並不只有政治意涵,它最大的優勢仍屬人性的解讀。在編劇林孟寰的處理下,我們不止同情被壓迫者阿發,也並不討厭真情流露的簡底;我們理解阿好的慾望、甚至佩服她的變通能力,也為阿狗在和善的簡底身上找到新的父親形象寄託而欣慰。連只會哞哞叫的牛,也讓我們不忍。故事卸除了觀眾的道德心防,就像福樓拜讓讀者同情愚蠢地出軌的包法利夫人一樣。然而,福樓拜用精闢的分析來嘲弄他的人物,王禎和用誇張的場景安排來嘲弄他的人物,阮劇團則用大開大閤的瘋狂表演風格。這種嘲弄拉開了讀者和觀眾的距離,在哀矜勿喜的同情之餘,還可以有另一隻眼觀照著他們,和我們自己。

政治當遊戲、說謊不臉紅 悲劇不遠

這也是為什麼,劇終前演員突兀地問道:「如果沒有尊嚴,我們要怎麼活下去?」會讓我泫然欲泣。當我們把政治視為遊戲、把主權視為代幣、把生存視為一場交易的時候,我們就離《嫁妝一牛車》的世界不遠了。陳芳明說得好:「就預言的意義來看,王禎和似乎已經看到了台灣社會演變的趨勢。他看到了價值觀念的顛倒錯亂,犯了錯誤可以合理化,說了謊言可以不必臉紅。」

要終結這種現象,《嫁妝一牛車》值得一演再演,一看再看。而如此豐富的台灣文學,還有待更多劇場加以探掘、改編、上演,繼續與當代社會對話。

(詩人/劇場工作者)

阮劇團《嫁妝一牛車》

地點:台北水源劇場

時間:8/23-9/8

網址:https://tinyurl.com/y6k545h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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