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金庸功過七三開》一個堂堂不正的中國人走了 ◎管仁健

武俠小說泰斗金庸10月30日去世,享壽94歲。(路透檔案照)

◎管仁健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政客活得不夠久,功過都難以論定,何況是想巴結政客的文人?

武俠小說作家金庸10月30日去世,享壽94歲。「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有井水處有金庸、有村鎮處有高陽。」曾在戒嚴時代生活過的台灣人來說,即使沒看過金庸的小說,至少也看過金庸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或電影。

當兵時的小確幸

1980年代初期的週末晚上,老三台每4個月可輪播一次港劇,曾經創下至少70%起跳的超高收視率,捲起了一陣港劇旋風。那時還沒有網路,錄影機也不普及,升斗小民的娛樂,就是看電視而已,瘋狂程度當然勝過今日的韓流。

1983年我在金門服役,軍方為了政治教學,各連隊都已設置電視機。但在金門只有軍方的華視有設轉播站,所以在金門也只看得到華視。可是為了看港劇,鄉下來的阿兵哥,竟然會用大鍋蓋自製「小耳朵」,真的佩服他們為港劇而激發出的創意,以及不怕被誣陷為匪諜的勇氣。

隔年部隊移防回台後,台視播出金庸小說改編的港劇《天龍八部》,讓我更加體會到「港流」的瘋狂。星期天晚上8點起,瞬間萬人「空」巷,街上看不到人,也看不到車,司機不載客、小販不擺攤,大家全都待在家裡看港劇,主題曲〈萬水千山縱橫〉、〈兩忘煙水裡〉傳遍大街小巷,報上說連犯罪率都因而驟降。

當兵是週日晚上9點收假,本來大家都要等到快9點才回到營區,早一分鐘都覺得吃了大虧。但《天龍八部》播出的那幾個月例外,7點50分就全員到齊,在中山室(每星期四莒光日上政治課的教室)電視前乖乖坐好。

9點一定要晚點名,連長卻只是挑廣告時間,在連集合場迅速集合,迅速唱完〈我愛中華〉,迅速喊4句口號,3分鐘不到就宣布部隊解散,大家再回到中山室接著看。本來10點要在床上躺平的,也要等〈兩忘煙水裡〉的片尾曲播完,大家才開始刷牙上廁所,10點15分上床就寢。

30多年後有人問我:「當兵那2年,難道完全沒有感覺小確幸的一刻嗎?」說真的,怎麼想好像也就只有大家一起在看《天龍八部》時,那種完全拋去年齡、階級、省籍、語言…的區隔,就像一家人一樣圍在電視機前。那種滿足感,30多年後回憶起來,仍有一絲甜味。

我最熟悉的禁書

我在印刷廠當過小童工,因而識字早。1979年《聯合副刊》開始連載《連城訣》,隨後《中時人間》也連載《倚天屠龍記》,在此之前我就看遍台灣租書店裡,那種每一章節就是一本的各式32開盜印本;另外先父還收藏過各種來自香港,也不知是正版還是盜版的殘本(因為集數都不全),所以我對金庸小說是既熟悉又陌生。

為什麼會熟悉?因為國中時讀《天龍八部》,看到大理國王子段譽和同父異母的妹妹木婉清,被叔叔段延慶囚禁在萬劫谷中,還在飯菜中下了「陰陽和合散」,逼他們兄妹亂倫,藉以敗壞大理王室聲譽,他也才有機會奪回王位。其中提到︰「陰陽和合散服食之後,若不是陰陽調和,男女成為夫妻,那便肌膚寸裂、七孔流血而死。…在石室之中,木婉清軟綿綿地靠在段譽身上,段譽猛然間覺得血氣上湧,燥熱難耐,但覺懷裡的姑娘嬌喘連連,幽香陣陣,心情大亂,便往她唇上吻去…」;正看到精彩處,下面一頁竟被沒公德心的人撕掉了。只看到一堆人在後面寫著「撕此頁者不得好死」、「小偷一定斷子絕孫」的各種惡毒詛咒。

只有我善用正面思考,乾脆自己狗尾續貂,寫了2頁香豔的內容貼上去,算來這是我生平第一篇小說習作,我對金庸的小說當然熟悉。

我最陌生的禁書

至於為什麼會陌生?因為小學與國中讀金庸時,這些台灣盜印本不敢標示作者是金庸,有些改成司馬翎,有些改成古龍。糊裡糊塗看了一堆,只覺得奇怪,同一作者怎麼有時文筆超好?有時又爛到好像比我寫得還不如?

租書店裡的盜印本,不但要改人名,連書名都改。《鹿鼎記》被改成《小白龍》、《倚天屠龍記》被改成《懺情記》或《至尊刀》,最誇張的是我第一次讀到《射鵰英雄傳》,在租書店竟成了《萍蹤俠影錄》。

金庸被台灣的特務單位視為「附匪文人」,盜版商改他的人名或書名,動機還能理解;問題是《萍蹤俠影錄》作者梁羽生,與金庸一樣也是在左派報紙《大公報》或《新晚報》任職(其實《大公報》1948年在香港復刊後,已完全是「匪報」了),只是在台灣的知名度差了一截。盜版商把金庸的書,冠上另一個更資深的「附匪文人」梁羽生,麻煩搞不好更多?

金庸的小說即使在台灣戒嚴時代被禁,但因為受歡迎,殺頭的生意仍有人搶著做,所以五花八門的盜版書,讓我們這些台灣讀者搞不清楚。直到蔣經國登基後,遠景與遠流相繼出版金庸小說;改編的港劇與港片也陸續進來後,我看了那些情節才驚覺,原來當年看的小說,就是金庸的作品啊!

與殺父仇人共舞

金庸雖然精通中英文,又在英國統治下的香港發跡,但骨子裡仍難脫傳統江南世家的文士習氣,白話文來說就是「永遠追隨當權者,錯就沒錯」。他那滿腦子「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酸味,配合大一統天朝的統戰思維,不僅露骨地充斥在小說裡,甚至就直白地活現於自己身上。

1947年金庸進入《大公報》,擔任英語新聞翻譯,得到老闆胡霖的賞識。一年後國共內戰情勢逆轉,胡霖正好要在香港復刊《大公報》,金庸因此到了香港。

1949年胡霖病逝,金庸失去了靠山,就在《大公報》發表〈從國際法論中國人民在國外的產權〉,到北京幾番鑽營,想見新聞局長喬冠華,取得新政權的一官半職。但求官技巧太拙劣,碰壁後已無法去台灣,地主階級留在中國又危險,國共兩黨都不要他,只好灰頭土臉地返回香港。1951年4月,中國將金庸「反革命份子」的父親查懋忠,以「抗糧、窩藏土匪、圖謀殺害幹部」的罪名,槍決於他自己創辦的小學操場上。但沒有其他謀生技能的金庸,在香港聽到這噩耗,也只能暗自掉淚,繼續棲身於殺父仇人的宣傳組織裡。

《大公報》後來還把階級敵人金庸,發配到不涉政治的冷衙門《新晚報》。從此金庸不再有專業性較強的英語新聞或國際分析文章可寫,但這反而為金庸開了條活路。因為《新晚報》的設計目標,就是要沖淡政治宣傳,迎合小市民的口味,武俠小說就成了重點。

因為前輩梁羽生拖交稿,金庸只好代寫墊檔,沒想到刊出後讀者反應甚好。靠著講故事的能力,突破了傳統武俠小說的桎梏,愛恨情仇的固定套路,不但讓金庸名利雙收,創辦《明報》之後,更有機會成功涉入政界,一了他年輕時的宿願。

文人折節聽黨指揮

流亡在香港的金庸,與流亡在台灣的李敖一樣,中年以前打著「自由」的旗幟,擄獲這兩個小島上市井小民的歡迎。

金庸在自己的報上,批判過中國的文革與發展原子彈,也嘲諷過老蔣每年3次(元旦、青年節與雙十節)的「告軍民同胞書」。

他笑老蔣自己不敢反攻大陸,卻要大陸軍民起義推翻共匪政權。大陸軍民要敢自己推翻暴政,自己當總統就好了,為何要迎回你老蔣來當總統?

金庸不像李敖,在英國統治下的香港,根本沒有文字獄,但金庸從不曾感謝英國。金庸的功成名就,完全是靠那些說粵語的香港小市民。可是金庸卻像李敖一樣,永遠看不起那個小島上供養他成為巨富的人民;而且金庸混得比李敖更好,基於統戰的需要,連蔣經國與鄧小平都先後召見過金庸。

1999年5月,金庸出任新浙大人文學院首任院長。在《新聞機制改革與經營管理》研討會上,金庸演講〈兩種社會中的新聞工作〉時說:「解放軍負責保衛國家人民,我們新聞工作者的首要任務,同解放軍一樣,也是聽黨與政府的指揮。」

金庸的《明報》在香港日進斗金,97大限前卻以低價賣給馬來西亞的親中國商人張曉卿。因為金庸是聖之「時」者,深諳「一國兩制」只是口號。他對中國與左派輕聲細語,小罵大捧;對台灣與英美卻嚴詞批判。因為他很清楚罵完之後,前者會報復,後者卻只會回復。

有些台灣評論家因金庸反台獨,而且早在1960年代起,就在文章裡多次批判台獨,因而討厭金庸。但這些評論家誤會了。金庸是個堂堂不正的中國人,統獨根本不是他的核心價值。假如今日的當權者是獨派,金庸立刻就會是個最堅決的獨派。

金庸死了,一個堂堂不正的中國人走了。我揮別了金庸,也揮別了我在戒嚴時代的青春歲月。

(文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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