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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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2 - 蔡昀臻/巢

2016/05/30 06:00

圖◎michun

◎蔡昀臻 圖◎michun

但阿守到底曾為她孵了一個夢。在她初初離家,隻身到城裡掙活的青春歲月,為她畫亮了一支火柴,讓她看見美好生活可能的模樣。彼時她蝸居在市區一幢公寓的小雅房裡,與同樣是年輕上班族的兩名女室友,共用擺了一整套舊式籐椅、僅容旋身的客廳,可簡易炊煮但油煙總是盤聚不散的小廚房,以及洗手台上恆常留有水漬、磁磚縫裡積膩著黑色霉斑的無對外窗浴室。但她盡可能打理自己的小房間。還去永樂市場樓上布莊裁同一塊格子花布,分別縫成了窗簾、桌布與抱枕套,湊雙成套,掩飾破舊寒磣的牆面與家具。那是她為自己築起的小小的巢。

自小,她就夢想擁有一個敞亮的家。她出生的城鎮小而單調,幾個要好的同班同學,放學後常相約到彼此家裡做功課、打電動、讀書準備考試,她下意識躲開,她如此羞赧於向同學打開自己的家。因為不能讓同學們發覺,她那潔白襯衣、每片縐褶都乖乖排好隊的百褶裙,以及翹得神氣的馬尾,竟是來自一個白晝時陰暗得彷彿身在地窖,夜裡不時有老鼠奔竄過天花板的老舊房子。

每天早晨,當她穿戴整齊,走出黑黝黝的家門洞口,她恍惚以為自己是卡通故事裡的落難公主,正努力迎向陽光與未來;放學後,她走近一小時的路程回家,回到那個比前方柏油路面還低矮的屋子,有時遠遠看見一身髒舊的爸爸,拿著鐵鎚老虎鉗在屋前匡啷匡啷修理雜什時,頭上光環瞬時褪色,南瓜馬車煙散在空中,她又變回那個窩在暗黑小閣樓裡的仙杜瑞拉。

那時報紙仍只有寥寥三大張,但遇週末或偶爾的週間,黑糊油墨間會夾著一、兩張印在古溜雪銅紙上的房屋傳單;還有爸爸一時興起訂閱、固定每週四送抵的菊八開《時報週刊》上,亦不時穿插著以水彩繪著樓房綠樹行人的預售屋廣告。她小心翼翼剪下那一幀幀樣品屋照片,黏貼在從鎮上書局買來的大開本剪貼簿上,再仔細收在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裡,幾年間足足累積了好幾冊。她還記得,那時時興大量裝飾性的木作,圓弧造型多層次的天花板與樓地板,固定式壁櫥床板書桌梳妝台像是自牆面蔓延長出地占滿大半個房間,窗上常掛著垂墜式的古典燒花布簾,餐桌茶几鋪有雪白蕾絲桌巾……

「我想成為一位室內設計師。」那是她曾擁有過的最矜貴的夢。

之後,雖然她早早認清事實,放棄成為一位設計師,但夢始終沒有真正結束。學生時代,她喜歡翻看《雅砌》、《居家生活》那些編製得沉甸甸的建築設計雜誌;後來進階到《幸福空間》與《大裝潢家》一類專門介紹空間設計實例的電視節目;直到現在,逛書店時,她仍會情不自禁拿起那些傳授如何打造一個巴黎感、北歐風、英倫氣息、工業或鄉間情調居家的書籍。包括公私空間的規畫,天花板壁面與地磚的選用,以及家具織品燈飾甚至手把等小鐵件的搭配,都教她沉迷。每個案例所附從Before到After的平面示意圖,更藏了許多供她細細思忖的空間。

當然,她是緯來日本台《全能住宅改造王》的忠實觀眾。她完全知曉,那些委託設計師的案主家人們,打開門,看見原本窄小陰暗得宛如資源回收場或地窖迷宮的舊居,突然明亮寬敞得教人不敢置信時,那在特寫鏡頭前瞬間湧現的眼淚,都是真的。

她牽著這個夢走了好長一段路,就像是手裡曳著一根細長的繩子,繩索那端繫著一隻小小的狗,她與狗始終沒有分開,但也沒有走得更近。直到遇上了一座愈來愈陡峭的山坡:城市一路攀高的房價。

當年那個矜貴的夢,變得更加遙不可及,她連擁有一間房子,做自己的設計師都辦不到。

與阿守分開後的那幾年,她繼續在城裡飄泊,繼續委身給一個個終究不會對她的未來有實質回報的租賃小套房或頂樓加蓋。

她身邊不乏同類,她看著這些識與不識的年輕女孩甚至男孩們,或盡快尋著一張終身飯票,積極自勵些的,勉力攢錢積存頭期款,透過首購族優惠房貸,再仰仗家人些許資助,才能購下一戶小坪數房子。曾有名室友為了盡快覓得良屋,還特地報名不動產經紀營業員的補習課程,因為聽聞營業員總能暗自預留手上的好物件。

浩士,即是室友補習班裡的同學。她與浩士在室友同窗們的慶祝結業聚餐相識,兩個比鄰而坐的矜持陌生人,為化解尷尬反而很快攀談起來。她當晚即知曉,浩士最大願望也是買一幢屬於自己的房子。同樣快速地,以互通房產訊息為名,他們隨即交換了手機號碼與社群網站帳號。互傳了幾次訊息,約看了兩場電影,浩士邀她去住處吃火鍋。

同是租屋族的浩士,寄居城市西區最邊陲,城裡宛如癌細胞不斷增生轉移的無數頂樓加蓋違建的其中一小間。六、七間小坪數的套房像受驚羊群一般,緊緊挨湊著彼此,有的隔牆還是木頭夾板。棲身裡頭也總要像小綿羊一般輕手躡腳。單人床與書桌間擺著和室方桌,桌上擱了電磁爐與碗筷便滿了,其餘的只得排在一旁地板上。她與浩士在比小房間更小的浴室裡摩肩擦踵,就著洗面檯洗菜洗鍋碗。湯水小小聲地咕嚕咕嚕沸騰,兩人手忙腳亂卻仍記得要小小聲地下茼萵肉片魚餃,連電視新聞裡的主播彷彿也跟著小小聲了。

「真像學生時代租住的房間。」她忍不住說。「這樣才能省下錢買房子。」浩士拿著竹筷在鍋裡攪拌麵條的姿態也很理直氣壯。

浩士方臉寬下巴,許多寡言者常有的相貌。而且他寡淡的不只如此,「那個小方似乎很吝嗇,真是的。」室友先前曾私下向她抱怨,那時她只覺得儉省過活甚好。尤其在經歷過阿守那充滿細節與需求的生活後,她以為當一個正試圖與妳建立關係的男人,同時積極打造一個巢窩,不是壞事。她甚至以為那代表一個開始。

浩士很認真看屋。逢週末,他便早早圈好地段,沿著捷運路線一路向南往北。「捷運沿線的房地產行情只漲不跌。只要熬過開挖黑暗期,增值潛力無窮啊。」「不要買坪數過小的套房,跌幅大。共構宅雖然方便,但因為土地持分,也是轉手不易。」他看出興趣看出理想來了,長年儉省下來的話語都在此刻前仆後繼地從嘴裡冒出來。

浩士做足功課,仔細折算青年首購優惠,認真研究各家銀行的貸款利率。平素看來不輕易與人交心的他,面對房屋仲介與銀行貸款專員,亦不再忸怩寡言,抓緊機會提出問題。有時看他話頭繞來轉去,即使與對方無利益關係,但就是不肯亮出底牌,不輕易表明心跡,她才更摸清他的性格。浩士憨實的外表下,住著一個錙銖必較的帳房先生,為了增值或投資,他不斷撥弄心裡那架算盤上的珠子。他謹守會計應有的本分,絕不多耗一文錢,也絕不吐露一個數字。

因為精打細算,浩士願意連續好幾個週末早晨,犧牲睡眠、雙眼惺忪地上不動產經紀證照補習班。但她慚慚懷疑:他真的明白,買一戶房子最終的目的,是為了過上更值得期待的生活嗎?

「到底為什麼這麼想買房子?」「男人總要想辦法擁有自己的窩。」身旁朋友一個比一個更急迫地看房買房,閒談時總繞不開這個話頭。

直到她偶然幾次轉台到動物頻道,才解了疑惑。是動物性。一如螞蟻覓甜,老虎嗜血噬肉,築巢蓋屋也是動物的本能。許多雄性動物擔起築巢蓋屋的責任。鱸魚爸爸以鼻端為圓心,尾鰭搖搖擺擺掃蕩掉一整圈的淺灘淤泥,率性地造就成家大業;或是工藝技術卓越如織布鳥,以嘴將啣來的植物穿洞打結,往復編織,縫綴出一個幾乎可以出國比賽的漂亮精實的窩,且依此成功釣到美嬌娘後,仍不忘敲敲打打,委實是愛家愛屋好男人。

她看得目不轉睛,又想起父親。幼時老家雖朽舊,但空間不算小,從浴缸水槽深淺褐色交織的拼貼磁磚,已經有些鏽蝕崩毀的白鐵窗花,可以想見那房子年輕時即使稱不上貌美,卻至少有過幾載豐潤歲月。但父親硬是陸續為它添加幾筆突兀的裝飾:因為是邊間,父親在屋側搭起塑膠雨棚,結果只是徒然助長雜物的頑強生命力,雨衣雨傘掃把安全帽雜物愈堆愈多;屋尾是廚房,父親硬是擔來紅磚水泥與數袋砂,花了幾週時間砌出了一間簡易浴廁。經年下來,舊牆面糊上新泥色,原有結構這邊長出畸瘤那裡裝上義肢,東添西補,老家最終變成了一塊大型的醜陋的補丁。

老家騎樓廊簷上,常見家燕築巢,每次啣回一點泥與草,這邊填填那裡疊疊,直到砌出足供育雛的窩巢。至今,她對父親最深刻的印象,即像隻進化版的燕,終日敲敲打打不得閒。以及,每天入夜後關閉大門的細瘦身影。

常見的深藍色手動鐵捲門。關門時,父親先把一支支甚沉的鐵柱瞄準並插入上下兩端卡楯,扳上釦鎖,接著再以一根細長的鐵勾子,伸入收捲在項端的鐵門小洞,涮――涮――地把一扇扇捲門往下拉齊。一整排舊式公寓,一入夜,即此起彼落響起這種涮涮涮聲,大剌剌宣告:今天收工了。父親總是慎重其事進行這項工作,且往往是整排住戶裡最早拉門閉戶的。早在她只要遲歸就會忐忑難安不敢直視父親眼神的少女時期,即隱約察覺,父親散發出一種生物本能的氣息:在天地俱寂的黑夜裡,在人煙稀落的偏鄉野地,唯有盡早把一家妻小全關進一個封閉的盒子裡,他才感覺到安心安全。

直到多年後,她終於飛離幼時那個燕巢,直到在滿布大樓電線廣告看板的城市航線上,她陸續遇見一隻又一隻的雄燕,在牠們身上嗅聞出類似的氣味。經歷過那些長短不一的比翼飛行時光,她開始懷疑自己只是扮演一隻誘發雄燕築巢結舍原始本能的雌燕。那些在她面前展露各種欲望成家、欲望安定的男人,其實都是出於生物本能,而不是愛。

浩士也不愛她。後來,城裡一波波打房政策排撻襲來,市場冷清,數字曲線停滯,浩士變成一名失去敵方的拳擊選手,原本激湧澎湃的腎上腺素與雄性荷爾蒙瞬間被抽乾殆盡,虛了餒了。他又成為那個寡訥的男人,甚至再也不給她打電話,不敲訊息。他像漸西的日陽,不聲不響消失在地平線下,淡出她所在的半球。

她很快習慣沒有浩士的日與夜,畢竟就是這樣一段溫水般的感情。幾年下來,她彷彿活在一齣穿越劇裡,她遇見那一隻隻不同的男人,他們各自牽起她的手,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門,在各種不同年代不同價值不同風格不同生活的空間場景裡走過來,穿過去。

每個男人是一個殼,而她對把自己裝進什麼樣的空間裡,已沒有非如此不可的堅持。

倒是她曾見過城裡某些人家,即使不做服務或生意,亦是敞開一樓門戶,大剌剌地在鋪著報紙的茶几上吃飯剔牙說閒事。再往裡瞧,她可以看到那釘在壁上的小小神壇,朱色焰形小燈泡與小碟小碟的軟糖乾果供品,堆滿不知名器具雜物無用裝飾品的大小櫃子,電視營幕恆常是布滿各種跑馬燈的新聞節目,以及臉部大特寫的長壽鄉土口水劇。她有種既視感,她看到了自己的老家。就在那些捲凹起來的陳舊壁紙裡,在髒膩霉黑的磁磚縫間,在總是會有一、兩枚燈泡鎢絲燒壞但始終拖遲不願換新而讓屋子陷在教眼睛感覺吃力的曖曖幽暗裡。她慢慢發現,這些似曾相識的空間已經不那麼刺痛自己了,偶爾甚至因為那說不上來的熟悉感,而會放慢腳步,若無其事地多貪看幾眼。

她已在這座城市裡游牧太久。久到需要尋覓一方草地,停歇下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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