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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2之2 － 芥川龍之介／袈裟與盛遠
圖◎阿尼默
◎芥川龍之介 譯◎林水福 圖◎阿尼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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袈裟在寢台之外，背對燈台的光線，咬著袖子陷入沉思。
其獨白
「那個人會來嗎？不會來吧！雖然我想他不會不來，不過，從月已西斜，連個腳步聲也沒有來看，是突然改變心意嗎？如果真的不來――啊，我有如賣春的女人般抬起這羞恥的臉，又得見到太陽不可。那麼厚顏無恥、邪惡的事，我怎麼做得出來呀！那時的我，跟在路旁撿到的屍骸沒兩樣。因為被羞辱、被踐踏，最後，這身體的羞恥，非得忝不知恥暴露在光亮處不可，還得像個啞巴一樣默不吭聲。我要是萬一那樣，就算死也死不瞑目。不！不！那個人一定會來。先前分別之際，我偷瞧他的眼睛時，不得不這麼覺得：那個人害怕我。憎恨我、輕蔑我，甚至還害怕我。確實如果我只能相信自己，大概不能說那個人一定會來吧。然而，我相信那個人，我相信那個人的利己心。不！我相信引發利己心的低劣的恐怖。因此，我可以這麼說，那個人無疑會偷偷地來……
只是，我已變成無法相信自己的我，這是多麼悽慘！三年前的我，對我自己，對我的美，比什麼都還相信。說是三年前，或者說到那天為止，比較接近現實狀況也說不定。那天在伯母家的一個房間裡，跟那個人見面時，我只消第一眼就知道映在他心中的我的醜陋。那個人露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唆使我似地，說些甜言蜜語。然而，一旦了解自己醜陋的女人心，哪裡是那樣的語言安慰得了的？我只感到懊悔。恐怖。悲傷。幼時被奶媽抱著看到日蝕的不舒服感覺，跟那時的心情相比，不知好上多少倍呢！我各色各樣的夢，一下子不知消失何處了。之後，只有下雨黎明般的寂寞，一直包圍我的四周――我在那寂寞中顫抖，如同死人的身體，最後任憑那人擺布。我讓我的醜陋，被那個既未愛著我，還憎恨我、輕蔑我的人看個精光。那種寂寞誰都忍受不了吧！我的臉貼在那個人的胸部，像被熱氣弄得神魂顛倒的一瞬間，彷彿騙過一切了。否則，那個人如何也被我汙穢的心打動了呢？光是這樣想，我就覺得丟臉、丟臉、丟臉，尤其是脫離那個人的手腕、身體又恢復自由時，我覺得自己是多麼膚淺呀！
我因為生氣和寂寞，再怎麼想著不要哭，淚仍不止地潸潸流下。那並不只是因為貞操被破而悲傷。貞操被破，又加上被卑賤對待，宛如患癩病的狗。被憎恨，同時還被虐待，比什麼都讓我痛苦。然後，我究竟做了什麼？如今想來，那有如遙遠從前的記憶已朦朧不清。只在啜泣之間，感覺那個人的鬍鬚觸到我的耳朵，隨著熱氣低聲地說，『想殺掉渡不是嗎？』一聽到我就產生連自己也不懂的生氣勃勃的心情。生氣勃勃？假設月亮的亮光是明亮的，那便是所謂生氣勃勃的心情吧！那是與太陽的明亮不同的生氣勃勃的心情。畢竟，我還是因為那恐怖的話語而得到安慰不是嗎？啊！我身為女人，殺了自己的丈夫，即使被他人所愛，還能感到高興嗎？
我就維持著那月夜明亮的、寂寞的、生氣勃勃的心情，繼續哭了一陣子。然後呢？然後呢？我在那個人的引導下，約定殺掉丈夫。然而，立約的同時，我想起丈夫。老實說，在那之前我的心一直只想到我自己，想著被羞辱的我。這時，我想起丈夫、內向的丈夫――不！不是丈夫。而是跟我說著什麼時、微笑的丈夫的臉，如在眼前。我突然浮上心頭的計謀，或許便在想起那張臉的剎那吧！為什麼呢？那時我已下決心要死。接著我為能下決定感到高興。可是當我停止哭泣，抬起頭來看那個人時，發現我的醜陋如同以往，映在那人心上，我的欣喜一下子完全消失了。那讓我又想起與奶媽看見月蝕時的暗黑。那感覺有如隱藏在高興底下的各種妖怪，同時被放了出來。我決定代替丈夫，是因為愛著丈夫嗎？不！不！在那漂亮的藉口背後，有著想償還我的身子給那人的罪過之心。沒有勇氣自殺的我，至少讓自己在世人眼中看起來能好一些。甚至，大概會被原諒吧！其實我的心更卑賤！更醜陋！在代替丈夫的名義下，我不是為了那個人的憎恨、那個人的輕蔑、那個人玩弄我的邪惡情欲而復仇嗎？其證據在於，我看著那個人的臉，像月光那樣、不可思議的生氣勃勃的心情已經消失了，只餘下悲傷，一下子讓我的心結凍了。我不是為丈夫而死，我是為自己而死。我是因為我心受傷的懊悔，我身體被玷汙的悔恨，這兩個原因而想死的。我不但沒有活下去的價值，甚至連死的價值都沒有。
說來，連死的價值都沒有的死法，比活著不知好上多少。我雖然悲傷，但強顏歡笑，一再和那個人約定要殺夫。感覺敏銳的那個人，從我的話大概已經察覺到，萬一不能遵守約定的清晨，我會做出什麼事。這麼看來，連誓言都發了的那人，應該不會不悄悄地來。――那是風的聲音嗎？――想到那天以來的痛苦，今夜終於可以結束了，心情變得比較輕鬆。明日白天，淡淡寒光會撒落在我缺了頭的屍骸上吧！丈夫看到那，不！不能想丈夫，丈夫愛著我。雖然，我對那份愛毫無著力點。從以前，我就只能愛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今夜將要來殺我。連這座檯燈的亮度，都會讓這樣的我感到不好意思，尤其是被那個戀人踐踏淨盡的我。」
袈裟吹熄燈台的火。沒多久，黑暗中傳出輕微的開門聲，同時，淡淡的月光洩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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