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挽面

◎謝凱特

小時候，母親會騰出大腿，讓我枕著，再從放滿梳妝用品的喜餅盒裡拿出眉夾，就著窗邊的光，尋摸著我臉上的細毛，每夾去一根，我心裡就刺痛一下，皺一下眉。

歹勢，會疼嗎？母親抱歉地說。

多年來，我認知中的挽面一直是這樣的。

我從小就長壞了，一張臉總被取笑是烤糊了的披薩，讓我總是低著頭，盯著地板走路。直到國中時，我好不容易向心儀對象表白，卻碰了壁，回家反而向母親發脾氣。我拽著身為同志的祕密不說，只是對著她怨懟：把我生成這樣，都你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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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不明就裡，但只得安撫我，教我用蒸氣蒸臉，以蛋白調綠豆粉勻面直至乾燥再清理。扒下龜裂的粉漿時我恨不得撕下整張臉，換一副長相，不料只摘下了粉刺細毛。看著鏡子裡光滑的皮膚我更惱怒了，遂躲進房間，一聲不吭。

母親敲敲門，提著化妝盒，抱歉地說：甭生氣啊，我幫你挽一挽，血液循環吼，臉瘦下來就會好看。

我姑且閉上眼睛，讓母親低著頭，執眉夾，替我挽面。光影透過她的手勢錯落在眼皮上，我很快就沉沉睡著，再醒來時什麼也沒變，母親卻累得直不起身子來，

我不信這套古老方法能改變什麼，日後我轉身朝著鏡子，自己處理面子問題。但無論我如何背對母親，她還是會好說歹說把我枕在腿上，面朝著她，問我，沒什麼心事要說的嗎？我緘口，她也不追問那些藏在我抽屜裡，單方面寫下的日記和情書怎麼回事，只是繼續挽面。經常，我被她沾了收斂水的化妝棉一擦，冰涼澀鹼扎得我醒來，卻看到她眼角有光，推說是目油。

歹勢，弄痛你了。

她其實都知道了，儘管痛的是我，哭的卻是她。

我曾和某任男友交往數年，好不容易感情穩定，以為自己終於有臉面對母親了，遂和母親坦白，並安排他們一起用餐。餐後男友說：你長得很像媽媽。我一聽到這句話就板臉生氣，彷彿我努力切斷的又被黏回來。

這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之一，謝謝她。他說。

原來，當我對著鏡子發自己的脾氣時，看在她的眼裡，我卻是使力地用各種洗潔保養品抹去她的輪廓。

工作後瑣事纏身，很少讓母親替我挽面。突然有一日她敲敲我的門，將我枕在腿上替我挽面，問我什麼時候再帶男友來見。我說現在沒有男友，找不到，睜開眼睛，她沉默不語，只是推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在我臉上仔細揪她自己的錯。

弄痛你了嗎？歹勢。

光影錯落，在夢與醒的恍惚之間，想起她那句歹勢，總有弦外之音，彷彿每個手勢都在告訴我：生給你的不夠好，只能盡力替你挽一張乾淨的臉，讓你接下來的人生有顏有面，能抬頭挺胸走路。

我想說，沒有關係的，長得像妳，我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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