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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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Jump Into Fall - 2之1

2016/02/15 06:00

圖◎顏寧儀

◎王盛弘 圖◎顏寧儀

起了個大早,街頭上晃蕩,空氣沁涼,而且乾,思緒被冰鎮得分外清晰透明;麻雀和鴿子也都早起,人行道上啄食食物殘渣,裹了厚厚糖漿的甜甜圈,撒上番茄培根橄欖和濃濃起司的披薩,冬天即將來臨,牠們準備了一身油水,套了棉襖似的。

花檯旁參差蜷著幾名流浪漢,家當都枕在頭下或蝦一般擁進懷裡,一色黑,若不留心,還以為只是灰不溜丟幾條長影子。沒有不冷的吧,但他們沉酣如死。

櫥窗裡一片金黃,「Jump Into Fall !」燈箱上一句醒目的廣告詞宣布秋天來了。還有許多南瓜,笑臉南瓜、鬼臉南瓜,塗成灰色黑色、釘上角釘的龐克南瓜,骷髏頭,鬼娃,小精靈,德古拉,再三個星期就是萬聖節了。

這個街角有一攤餐車,那個街角有另一攤,賣熱狗貝果三明治蝴蝶餅,還有咖啡。「老闆,我要,嗯,起司、培根、雙蛋漢堡,咖啡,中杯,with milk,no sugar。」行人三兩,不管體面或是落魄,都帶一杯咖啡,雙手摀著像抱一顆懷爐。啜一口咖啡,嘴中吐出白煙,旋即消散。

前一晚抵達紐約,遲至深夜才躺下,醒來時,窗外還是同一個夜,點點燈火衝破濃釅墨色而來,我輕輕掩上房門,大街上遊逛。旅店靠近中央車站,東走西繞地,磁吸一般便往車站大廳晃去,仰頭張望星空穹廬,細數十二星座。離去時,撞見有人在漆黑油亮鑄鐵垃圾桶裡撈啊撈地不知撈些什麼,不旋踵手上有皺巴巴一團油紙,張開,一無所有,擲下,又彎腰撈起另一團,裡頭有食物殘餘,麵包屑或濕軟薯條,他把臉朝上扯直了脖子,將食物全傾進胃裡。

我吃了一驚。

踅到萊辛頓大道,克萊斯勒大樓鋼鍛的塔樓正輝映著初生旭日,我擎起相機,卻有一名穿球鞋、揹後背包的青年走進觀景窗,他一身髒汙,也許在外流浪已有一段日子。青年套一件透明雨衣,不為防雨應是為了防寒;他蹲身拆開堆街角一包包黑色塑料袋,胡亂翻尋,這一回我很快明白,他也在找食物。

幾日後也就習慣了,習慣於有人在垃圾桶裡搜尋有人乞討──頹坐行人匆促往來大馬路旁,身前一張手寫字卡,我要回家、我要養家、我生病了要看醫生,還有人寫著,我是詩人我要賣故事。

另有一名,右手執導盲杖、左手拿空紙杯,行經一家叫做新衛城的希臘餐館,一名頂上稀疏猶太小老頭隨手施捨一張紙幣,他的回報除了謝謝,還靈媒自水晶球目睹事端一般地,警告神經兮兮這名小老頭,他的老婆與人通姦啦。小老頭大夢初醒,直說我早該想到了。

(嗯,其實這是從伍迪.艾倫的電影裡看來的。)

有個傍晚,我在哥倫布廣場遇見打扮格外招搖一名年輕人,尾隨他一身發酸尿騷味,一路沿第七大道往時代廣場走,最終淹沒於人潮。他像個三明治人身前掛一張瓦楞紙板,寫著Fuck,快給我錢,我要買大麻,這是你們欠我的。途中,他與幾名靛青制服送貨員起了衝突,你一言,我一語,還好沒打起來,否則以他的單薄,肯定一拳被K.O.。另一名也是要錢買大麻的老人沒這樣憤世嫉俗,時代廣場角落裡,他的身上黏貼無數紙葉片,化身為一叢草,看著倒像個丑角,馬戲團裡的。

當寒冬來臨,哪裡可以收容這些瘠瘦的軀殼?我擔心著。想想,也不對,不明就裡的同情帶著居高臨下的姿態,反倒是對被同情者的褻瀆了。我的更深層的感觸,也許是伴隨著自己的處境而來的──人生其實有一○一種選擇,絕多數人,如我,選擇家庭選擇工作,選擇主流價值,但也有人,追隨另一種鼓聲。

難免我還是掛念著,另一種鼓聲引領走上的那條路,當冬雪降下,有沒有足以保暖的小屋可以落腳?

氣溫持續下探,布萊恩公園正大興土木,一幢幢溫室也似的透明小屋在四圍立起,正中央圈起一個大圓,工人們敲敲打打。告示牌上說,為了迎接冬天到來,紐約唯一一座免費溜冰場即將於月底啟用。

早晨出門,地面是濕的,夜裡下過雨了,冷風襲來,比前一天更讓人縮緊脖子。我站十字路口,遲遲不願過馬路,因為陽光在這頭不在那一頭;熨斗大樓前的觀光客,則隨日光移動椅子,像大樹下一株爭取光合作用的小草。

(唉,可以開個帳戶,把陽光存進去,等需要時再提領出來嗎?)

走進教堂,暖呼呼的,一時真感覺到是有上帝的;那又是誰讓地鐵站裡也暖呼呼?

每個入口都張貼了告示,提醒乘客請先購票,但還是常見一夥夥青少年以闖關為樂──長手長腳的這一個好俐落翻越閘門正洋洋得意,其餘幾個也鑽啊扭啊進到月台,只剩胖嘟嘟的那一個落了單,他的伙伴指著他訕笑,隨即打開緊急逃生口,巴了他的頭一下當做是擊掌。

車子來了,月台上的乘客往前擁,車廂裡無論再擠也都還塞得下再一個人。廣播響起:車門即將關閉,請不要擋在門口,下一班列車很快就來了。然而,常有一個虎背熊腰的女人或孔武有力的男人,像動漫電影、災難片英雄片裡的追逐戲那般地,硬是以雙手或龐大的身軀撐開了車門。

車廂裡,有人讀書讀報讀旅遊指南,有人滑手機傳LINE玩Candy Crush,有人鬆懈一臉線條,放空了。也有人自言自語──

不遠處一個婦人哀哀求告,我踮起腳尖,越過許多個頭頂,看見一張因腫瘤而變形的臉,她愈說愈激切,喉裡藏一把刀刮得她見血似的。但是,沒有人理會。一名初老男人放聲問,約翰.藍儂沒活過六十,為什麼?約翰.甘迺迪沒活過六十,為什麼?麥可.傑克森也沒活過六十,又是為什麼?但是,沒有人理會。又有一個聲音,一名少年斥責坐他身旁一名醉漢,你喝醉了,你不要碰我,你幹嘛一直碰我,不要碰我。也沒有人理會,金髮黑髮、褐眼藍眼、挺鼻塌鼻,各色人等,都沉默以對。

當然,更多的故事不是走馬如風的旅人看得到的,就比如說吧,史帝芬.戴卓爾的電影裡的──

老人帶著男孩走進地鐵站。男孩不敢搭地鐵,而老人長久以來不願說話,他隨身帶一枝筆一本筆記本;老人在地鐵站牆上貼了一張紙條,尾隨在後的男孩撕下一看,原來是激勵他的,「有時候我們得面對自己的恐懼。」

其實,男孩不只怕搭地鐵,自從父親喪生於九一一後,大眾運輸系統他都怕,目標太顯著了;這個患有亞斯伯格症的男孩,障礙清單很長,飛機,摩天大樓,奔跑的人,尖叫,哭泣,發光的、有翅膀的、高速行進的東西……全都讓他恐慌。

這座城市,這麼多人,然而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場戰爭,只能自己去打。

一個下班時段,Chambers St.站,車門邊挨擠著兩名中年婦人,都東方臉孔,月台上一個跨步又塞進一名東方老嫗,三人一陣眼神的追逐與閃躲後,老嫗開了口,什麼時候來的紐約?2001,一個說;另一個只回,好多年了。老嫗自問自答,我89年出來的,就再沒回去過了……張口還想說些什麼,卻止住了嘴。三人再無言語,我轉頭去看車子開到哪兒了,轉眼間,三名婦人只剩下了兩個,很快發現,那名老嫗已在不遠處兩名壯漢間有了個位子。

老嫗坐在那裡,神色自若,眼皮瞇著瞇著就要打起盹來了。

我納悶著,哪裡來的這樣好身手,能在亂糟糟的局面裡轉瞬間找到容身之處?(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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