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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新的一年，我願意期待的是…… 綠‧島
徐禎苓
希望夏日南風還能是以前那樣，涼爽的、乾淨的。吹過後，撲來的滿是剛剛沾染的稻香。
有時候，迷路也是一種認識地方的方法。
近日暮時分，從朋友家離開，不知怎麼走的，路徑開始變小，周圍出現水泥老房與田地。還搞不清楚狀況，車子已誤入村居。我實在無力分辨東南西北，只能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身旁的友人急得發慌。然後，沿途不斷搖下車窗，詢問路邊的伯伯、媽媽們方向。他們從我們陌異的臉孔與破台語，嗅出濃重的外地氣息，遂好奇我們「兜位來？」以及怎麼會來。攀談幾句，知道迷路後，他們全爽朗地笑出聲來。
接著，車子左彎右拐，莫名離開村莊。當下我並不真正知曉這個地方，僅印象田地、柏油路、屋舍和樹木沐浴在夕陽裡，而遠方工廠冒著的煙霧，向天空吐出長長一口氣，一口氣接續一口氣。
約莫是社會轉型的樣態吧，城市起高樓，農村蓋工廠、搭煙囪。當時我並不懂轉型的真正意義，只覺得稻田是稻田，工廠是工廠，毗鄰溪河，被川流分隔。因而車子開離，就真的只是路過了。
乖隔一段時日，在南風攝影展上，友人一邊看照片，一邊對著我驚呼：「這不就是上次迷路的地方！」才驟然憶起縱橫阡陌的居落，以及彼岸高聳的煙囪。那是台西村。
是這樣的，每年起南風時，風將工廠排放的廢氣吹到村落，原不以為意，只覺得氣味惡臭，然後村裡癌症患者莫名地越來越多，彼時衛生單位檢查後，才發現此地汙染情況竟比雲林縣麥寮鄉更為嚴重。本來植栽的大城西瓜，因皮薄肉甜而名聞台灣，可謂水果界的上等品牌，漸漸地，也越來越小顆，最後不結果，卻開花。
當時的村落和照片一樣，也或許沒那麼蒼白？但是待我站在照片前，在面前張張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經攝影師的鏡頭捕捉這座蒼老的小農村，紀實他們的生、死與活，人、工廠、自然之間的食物鏈、生態圈。
想起去年在復旦大學當交換生時，學校帶我們去山東省郊遊。當地的導遊說山東因長期發展重工業，汙染嚴重，經濟好了，但天空卻已不復晴朗，永遠灰色。黑白，彷彿走入攝影展的牆面照片裡。總是這樣，所有的利益都是一物換取一物，如方程式運算，等式的兩端，一邊加，另一邊就會減，很公平的。
鍾喬的新劇《女媧變身》以台西村為樣本，真實媒合科幻，演繹廢墟般的風之谷。裡頭有幕台西村村民帶著小女孩，將手持的一桶黑土倒在舞台上，她說：就算有一天，我不得已離開故鄉，也要永遠站在故鄉的土地上。她的聲音凜然，帶點震顫。說著說著，淚眼婆娑。
如果說，女媧煉五色石以補天，使地平天成，人類安居。神話的想像與詮說正折射出上古時代的人多麼渴求一處安穩居所，而千百年後的人，就算滄海桑田，對於家園、對於土地的願望依然如此，萬古不變。
可是，當我進一步認識台西村時，那裡儼然變成一處啞聲、變形的農村。
十一月下旬，我來到香格里拉的松贊林寺。
松贊林寺的對面有片山坡，黃土上植栽棵棵綠樹。導覽員手指樹林，告訴我們那是藏人祖先的家，天葬台就在樹林內。他說族人離世，經梳洗和高僧誦經後，送達天葬台，在天葬台上進行解剖，讓禿鷹吞食解剖後的肉塊臟腑，藏人認為這是族人前往天堂的徑路。隨之，親人會在山上植一棵樹，作為紀念故人的方式。
「這和漢人不一樣，我們比你們更重視這塊土地。」導覽員的眼神流露著驕傲。
然而，漢人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記憶中盤古、夸夫一類的故事，先者的身體化育土地。那不是只有綿延瓜瓞的血胤相續，而是人怎麼來，就怎麼還諸天地。因此在香格里拉，花草木樹皆有靈，它們代表著神，代表著每個活過的人、存在過的靈魂，守護寸土與眾生。
離開松贊林寺，我開始認真看待每株花草樹木，那些代表每一個曾經存在的人的名字。然後，練習記得每棵樹的名字，他們的前世與今生。
前世與今生。
倘使你記得的話，每年南風吹，臨靠濁水溪出海口的大片耕地，總是結滿壘壘西瓜。肥墩墩的身形，漾起翠綠飽滿的光澤，一刀剖開，內裡蜜甜多汁。那片沃土長期孕育小農村的生命。時代轉變，邊陲的村落，垂垂老矣。老人仍舊固守土地，甘願為它付出一生一世。當年輕人口被快速道路接駁到遠方的城市，老農夫還在，仍舊在播種季節鏟開泥地，埋入種子。雖然埋下的，還有別的。
如今西瓜已經變成傳說，掛在村民的記憶中，如若一卷帶有紀念意義的膠捲底片。
物是人非事事休。
那浮動、古意的臉，他們抿住嘴唇，他們露出罹癌的病體，他們用自己的肉身發聲，他們、他們……，凝縮在黑白的照片世界裡，聚焦在舞台上沉沉的黑泥。
驚動。
也驚悸。
於是，他們、我們回頭尋找島嶼原初的綠，那些被轉型社會所消耗、損害的總總。現在只簡單到希望夏日南風還能是以前那樣，涼爽的、乾淨的。吹過後，撲來的滿是剛剛沾染的稻香。
呼吸，深呼吸，想像沉著的泥土氣息，深深的，深深的期望，種子落土後，還能長出翠綠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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