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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新的一年，我願意期待的是……讓所愛的更美好
李志薔
如果可以，我願意讓自己停下來。
夜幕低垂時，再一次，我走進了左營高鐵站惶惶奔走的人群之中，朝台北出發。
列車果真如箭，不多時，已然擺脫都市叢林，奔馳於城郊鄉野之間。
遠方，夜是靜的，只有零星的燈火點綴整個平野。車廂內的乘客大都在昏暗的光影中盹著了；唯有我，內心依舊鼓盪著，分不清是酸楚、遺憾還是欣慰？每次歸鄉，如候鳥返巢，總是油然而生這樣的感覺。
是的候鳥。多年來，總是如此。一年返家一次，或兩次，在團圓的節日。年輕時，為了一個單純、模糊的夢想，成天往外面的世界跑。歐洲、美國、中國大陸，台灣島內來來返返。有一度，我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故鄉了。後來因工作的關係定居台北，日子忘了數算，漸漸地，也就這樣安生立命了下來。
二十多年了，漸漸的，住在台北的日子，不知不覺中已超過了高雄成長的時間。原本一隻候鳥，無意間竟成了留鳥。二十多年來，我拍片、我寫作，偶爾因為共同的理念，參加一些爭取社會、環境正義的運動，多是情感支持，敲邊鼓、壯聲勢。終究我不是革命家的料，只是心裡模模糊糊覺得，需要對這樣的社會議題盡一份心力。卻在去年拍攝連續劇「新丁花開」期間，接到義守大學影視系來電，邀請我南下任教。力邀的長輩誠摯地說：「你是高雄人，也許是回鄉貢獻的時候了。」
那晚，在荒僻的嘉義太保，眾多演員聚集在我旅館的房間內，你一言我一語，談論著對表演的熱情與這個行業的甘苦。「莫忘初衷」，我記得微醺之際，大夥是懷抱這樣的結論，帶著強烈的鬥志回到各自的眠夢之中的。而留下來的我，卻對著窗外的星空，一夜無眠。我想起了高雄的家人，懷想著自己放棄了原先的理工之路，投身電影的初衷。我尤想起了那夢裡纏繞很久的心境，關於夢想的爭逐、環境的困頓以及對母親、家人的愧疚，等等。母親已經老了，弟弟留下來的孩子正值青少，需要一個穩定的陪伴。而我的電影夢永遠沒有止境，是需要一輩子去實踐的事。
經過一個月的掙扎，我終於答應南下義守。一周遂被隔開兩半：台北和高雄。我的兩個家。
最高興的莫過故鄉的母親。每周，我往學校上課前，會小小繞個彎，回到我熟悉的老家，同母親、妹妹和侄子一起共進晚餐。母親會固定準備一袋水果、零食、補品，要我帶去學校宿舍。「那裡出入不方便，要隨身多帶一些補給品。」我看得出她心底的歡喜。而我得以每周固定撥一點時間，幫侄子看看功課、修修電腦，用一種朋友的姿態陪他說話，聽聽他青春期的煩惱。
回到台北，我一樣有個安居的家。教學的空檔，依舊為正在進行的電影奔走。更多的時候，是為和我當初一樣懷抱熱切夢想的年輕學生，在困厄的環境下尋求一個實踐的出路。
一年了，作夢也沒想到，自己竟又重回高雄的懷抱。那些夢中念念不忘的童年場景：打狗山、西子灣和愛河，皆以老朋友的姿態，重回我的生命之中。那新興、摩登的現代都市地景，則以新朋友的手勢向我招手。而我，也從朋友口中的異鄉客，慢慢回復到那漸漸被遺忘的，「高雄人」的身分。
終於，鎮日盤旋的候鳥，目光找到了落腳的方向。多年來，那些誤入的、歧出的路程，如今拉開一段距離觀看，都有了合理的答案。我驀然想起這些年來自己參與過的社會活動，不論以理念支持或親身投入的：野百合學運、工殤與勞工權益、搶救台灣電影宣言、環島千里步道、國光反石化、反核四五六運動等等，竟如同面鏡一般，切切實實反映了我人生的追尋。而即使這些運動皆不足達到完美的成果，但我們所賴以生存的土地，確實因此變得更加美好。破壞環境的石化工業區被阻止了；環島步道漸漸成形；縱使有些訴求依舊遙遙無期，但人們的觀念受到撼動，行為受到啟發，在不同面向議題皆看到長足的進展。某種層面說來，這和我從事文學、從事電影的初衷是一致的。某種層面說來，這點點滴滴的物事串連起來，於我，竟皆有因緣俱足的關連。
而我也不必再汲汲營營於台北、高雄？也許某些淑世理想，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實踐才有其意義。
就如同剛剛上車前，再度和母親、姪子一起共進晚餐。臨別時，母親遞來一袋海鮮和水果。「多吃些營養的，回去才有力氣拼搏啊。」母親握著我的手說。從來，母親也不懂我在做些什麼，她只是知道孩子身上的一條臍帶還沒斷，但她願意讓他奮力往外面的世界飛去。
候鳥再度起飛了。坐在安靜的車廂內，我試著想像自己，正配合高鐵的速度，御風前行。遠方星星點點的燈火，正是我熱愛的城市，城市裡頭，有我所愛的人和在意的一切。
如果可以，我願意讓自己停下來，等待這座城市的美好。我期待打狗山復育成功、高雄人可以從氣爆的陰影裡走出來。我期待城市在發展工業的同時，一併解決空氣和環境汙染的問題。我希望工殤的悲劇不再，愛河的水清澈長流。如果可以，我希望每個老者都能得到適當的照養，每個孩子都有所依歸。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有足夠的力量，站在故鄉的土地上，盡一切努力，讓我們所愛的更美好。
如果可以，我願意讓自己停下來。
我彷彿看見那疾馳的高鐵，正帶著春天的訊息，從高雄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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