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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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黑水 - 上

2015/11/29 06:00

圖◎王孟婷

編輯室報告:

平路(1953-)最新長篇《黑水》,以一樁曾轟動社會的凶殺案為本:富商夫婦陳屍淡水河邊,咖啡店前店長被認為因覬覦死者財物,不惜涉險犯案──結合新聞與時事,穿梭真實與虛構,今、明兩天精摘刊出。

★★★

◎平路 圖◎王孟婷

幸福的距離

問到與洪伯在一起的細節,法官沉著一張臉:「早一點怎麼不說?」

佳珍心裡想,「早一點」是什麼意思?

如果早說出來,說給憲明聽,而憲明一點也不介意,聽完了安慰她,甚至溫柔地攬住她,後面的事會變得不一樣。

佳珍想,或者早應該向憲明坦承,坦承自己做過的事。說不定,憲明聽完後,眼裡沒有任何芥蒂。

萬一不是呢?

這賭注太大,佳珍不敢冒險。

那年冬天,有許多次,佳珍在心裡練習對憲明坦承。

許多次,佳珍想像憲明的手臂繞過來,攬住她肩膀,跟自己說沒有關係,不影響我們的感情。重要的是我們有彼此,無論你做過什麼,都過去了,我一併承擔。

佳珍擔心的卻是另一種結果。她想著憲明是死心眼的人,受傷的口吻說道:「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媽猜對了, 你是有太難解釋的過去。」

一邊想,佳珍覺得身上正散發出惡臭,她感覺惡臭在飄散,鼻腔裡充斥著難聞的氣味。

小時候,跟著母親走進市場,佳珍小心跨步,不想讓腳沾到地上的汙水。無論她多麼小心,總會沾到雞籠沖出來的雞屎。

天沒亮,佳珍坐在機車後面,媽媽載她到菜場。時間到了,手用肥皂塗抹一遍,轉開水龍頭,腳丫踩進水槽裡,把沾到的髒東西沖洗乾淨。然後,她在攤子後面彎下腰,換上家裡帶來的制服。

進到校門,沒有任何破綻。佳珍跟其他同學一樣,背書包才從家門出來。佳珍只擔心鞋底沒沖乾淨,留著沾上的雞屎味。

沒有人察覺佳珍一大早做了什麼。學校裡,她是負責任的服務股長。老師上完課走出教室,佳珍站到講台上,用板擦把黑板擦乾淨。

抓住板擦,左邊擦到右邊。高的地方踮起腳尖,黑板上殘留的字跡擦抹掉。

身上的汙穢都沖乾淨,一切重新開始。一點幸福的微光,她把幸福的可能寄託在與憲明相遇的一瞬。

憲明出現的那一天,佳珍總覺得是電視劇裡的男女主角相遇,發生在自己身上。

門口鎖車時佳珍就注意到他們三個。兩個很聒噪,櫃檯前點咖啡,「卡布」還是「拿鐵」就喳呼了一陣。中間那位戴無邊框的眼鏡,顯得特別沉靜。

後來,佳珍把點好的飲品端過去,戴眼鏡的那位抬起頭對佳珍笑了一笑。或者是他清朗的眼神,或者店裡的光線剛剛好,佳珍覺得心裡一震。

電視劇的男女主角相遇,特寫鏡頭裡,其他人突然消失了。佳珍直覺地知道,這人對自己有特殊意義。

一會,戴眼鏡的男生過來結帳,瞅著周遭沒人,抬起頭靦腆地說:「我,我,我可以再來喝咖啡麼?」

這個特寫鏡頭,佳珍在回憶裡重播了許多次。碰見這個木訥、老實、沒任何心機的高大男生,彷彿有一個神奇的板擦,把黑板上汙漬的過去都抹乾淨,女主角的人生突然綻放出光亮。一個開始,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佳珍決定要迎接那個機會。

法庭上,佳珍低下頭,緩緩地說,從頭到尾,就是我一個人,我男朋友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跟他商量?」法官又問。

佳珍想著,在那個時間點,差一點就說出來。

那一天,渡船頭附近那家便利店,捧著一袋微波好的爆米花,佳珍蹭到憲明旁邊坐定。對著落地玻璃外停著的整排摩托車,佳珍說,告訴你一件事,關於洪伯的。

她不安地目注憲明,準備要說下去。

憲明笑瞇瞇地說,洪伯怎麼了?身體還好麼?

望著憲明沒有任何陰影的眉眼,佳珍突然說不下去。

佳珍只好隨口掰。撿起幾粒掉在椅子下的爆米花,一面低著頭說,洪伯最近股票做得不錯,年後打算請春酒。

錯過那個時間點,佳珍心中清楚,一件事連著另一件事,邁向難以逆轉的結局了。

溺水時眼前的一道光,伸手想要抓住,那道光,晃了一晃,竟越過她遠去。

回想起來,光亮似乎是近在咫尺。憲明的出現,曾是佳珍亟欲抓住的幸福機會。當年,坐在河畔的情人椅上,想著日劇的摩天輪,模仿其中「一定要幸福」的對白,佳珍眺望天際,舉起雙手呼喊著。

此刻在法庭裡,「去的每個城市我們選一隻,我們會有好多杯子。」佳珍想到自己說過的話。

欠了一點點運氣,就永遠不會實現了,佳珍低下頭黯然地想。

加上一點點運氣,對有心共同生活的年輕人,其實,那樣的夢想並不難實現。

佳珍在方哥店裡,累積了兩、三年經驗,咖啡店裡裡外外的事都難不倒她;至於憲明,凡事沒什麼意見,會是個顧家的好丈夫。許多年後某一天,佳珍與憲明趁著休假日,牽孩子到河邊來玩,一家人說不定會順道過來看看這家咖啡店、看看店主人方哥。

想來,佳珍的阿母也會站在河邊,聽佳珍講當年在店裡做店長的故事。佳珍的計畫是婚後有自己的房子,就把阿母接來台北。

那個時間點,如果佳珍跟憲明說出困擾自己的一些事,兩個人一起面對,後來的人生或者完全不同。便利店裡,佳珍望著滿臉好心情的憲明,撿起掉在地上的爆米花,佳珍決定轉換話題。

過了那一點,沒有人會跟佳珍說,你想擰了,過去的事沒有那麼嚴重,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無法解決。佳珍沒有知心朋友,沒有人會跟佳珍說,等一下,你轉錯了彎。快停住,走不通,快快打消不該有的念頭!

那段時間,如果我事先知道,一定可以做些什麼。發生這事,我總覺得自己有責任。──被告男友

被告有說謊特質,談到錢就滿口是謊言,每次庭訊就顯出此一特質。

──被害人家屬代理律師

審判書上寫「天理難容」,什麼是「天理」?這四個字過於抽象。

──法律系大一學生

被告「未達病態說謊者程度」、「沒有反社會性格傾向」、「沒有病態人格」。──心理鑑定報告

被告的說法總共只改過一次。正式偵訊之後,關於事發經過,被告再沒有任何反覆。──被告辯護律師/答辯狀

新北市 淡水河畔

3月16日 凌晨3時半

水愈來愈冰冷,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躺在水裡,她希望能等到一線曙光。太陽早點升起來,就會趕走寒冷。

冷水裡,她想著自己躺在救護車上送到醫院,急診室一陣忙亂,說不定動用到「高壓氧」、「葉克膜」的儀器。腦子裡胡亂想,她對醫學名詞只有模糊的概念。上次到醫院做檢查,推進一個長桶儀器,像個密閉的棺木,耳邊隨即響起碎石機的轟隆聲。

或者是這個躺著的姿勢,讓她記起在醫院檢查的光景。後來她坐在凳子上等結果,暖暖的冬日陽光,曬進大樓天井的那塊草地。

當時,她緊張地盯著號碼燈。輪到一位,苦著臉走進診間,苦喪著臉又走出來。她帶點羨慕地望著有人陪的病患。旁邊如果有人說說話,就不至於這樣緊張。

她其實很心慌,進去診間就直接聽宣判。醫生開了單,要她做核磁共振。但願不是大問題,這一陣會頭暈,或者因為最近酒喝得有點過量。

喝一杯其實不算什麼,近幾個月,喝完一杯會又倒一杯。好在她掩飾得很好,這方面她極其小心,喝了酒,總是用薄荷水漱口,再把酒杯酒瓶收藏好。丈夫不知道她有獨酌的習慣,這次來看醫生也不會讓丈夫知道。好聽的說法是「相敬如賓」,他們倆一向各管各的。丈夫每月固定來門診,細節她也從來不問。

她只知道丈夫來的是這間醫院。多久抽一次血?每次要做哪些例行檢查?丈夫總自己處理。丈夫這一點算是識趣,婚後適應了她是職業婦女,凡事不囉唆不抱怨,盡量不帶給她任何麻煩。

她想丈夫每次來,望見的應該是一樣的天井,噴水池在草坪中間,椰子樹高高站在四角。望著噴水池她心思一動,說不定,坐在這裡的凳子上,丈夫曾經跟她一樣感覺孤單,想著旁邊有人陪該多好。

門診室高處懸著一片平板電視,候診的這段時間已經播了好幾集。每一集都是替不同的人家設計新居。豹紋的高腳椅、水波狀的磁磚、菱形的按摩浴缸、北歐風的高級廚具,對門診室外處在各種困境中的病人,這樣的家居極其超現實。

河水中漂浮著,這種時候,她眼前的畫面也極其超現實。

像是喝多了酒半夜醒來,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找不著電燈開關;扶著牆壁胡亂挪移,總是走不到放頭痛藥的櫃子。最後一陣小快步,歪倒在浴室裡,抱著馬桶吐個乾淨。事實上不只爛醉的時候,她腦海中老年的畫面總是一個人。

為什麼,從來沒有把丈夫算進去?

她迷糊地想著,偶爾替自己盤算未來,算的總是老頭子先死,她一個人繼續過往後的日子。她想,有件事倒要牢牢記住,記住有一筆丈夫的人壽保險。按月提領還是整筆拿?那是到時候自己的選擇。她想想覺得新鮮,用男人的錢,一生中沒經驗過的好事。丈夫總在花她的錢,直到死後,才對妻子聊表心意。

這樣的光景裡她恍惚記起,回國探親的女朋友說過一件事。女朋友說,離婚多年後,突然收到通知,從此按月領前夫的社會安全年金。女朋友說,等到前夫死了,才發現那人還有點回收價值。

為什麼離婚後還可以領前夫的年金?那是美國的法律?她想想覺得想不通。

躺在水裡,意識忽而清楚忽而模糊,想到丈夫那大筆壽險,買輛新車該是個好主意。一輛Mini?她在國外讀研究所時開過車,她喜歡Mini車款,方向盤旁的大鐘面,幻覺像是坐在玩具車裡。 Mini用大鐘面顯示行車速度,讓她憶起新年穿花裙子在遊樂場開小車。自己家境不差,從小喜歡漂亮衣服,她想著,是不是預兆著畢生都是不愁衣食的好日子?最幸運的是,到這年齡,竟有機會承接丈夫的一筆壽險。好像「大富翁」遊戲裡抽一張,「機會」來了,人人給錢為自己做生日。她想著,就有這樣的好運氣,不只度過危機,到頭來,把手中唯一的一張爛牌也打成好牌。

躺在水裡,她想著此後一堆花不完的錢,用不完怎麼辦?或許邂逅一位年輕的肌肉男,現在流行叫做「小鮮肉」,聽起來不錯,肉嘟嘟的感覺。就好像性感內衣叫做lingerie,她喜歡那個英文字,念起來就覺得性感。她想著自己心裡的偶像Vera Wang ,中文名「王薇薇」的婚紗女王,六十三歲時辦自己的婚禮,與二十七歲的溜冰冠軍住在一起。當然,是小鮮肉搬進王薇薇在比佛利山的豪宅。

她記得雜誌上看過,豪宅三百六十度觀景窗,每個角度都是無敵海景。婚紗女王迴身四顧,即使是夕陽,也比別人眼裡的更燦爛!她想想自己的住家跟王薇薇的比佛利山有相似之處,都是一面毗鄰太平洋。這一刻她躺在水裡,嗅到鹹淡水交接的氣味。

她迷迷糊糊地盤算,要不要找進來一位年輕男人?這是困難的抉擇。其實,一個人過日子有一個人的清靜。比起多一個男人的麻煩,到這年紀,她並不介意獨居生活。她想著到更老邁的時候,客廳一張丈夫遺照,成為自己終日喃喃的對象。

她想著這就是老年真相,記憶漸漸糊成一片,過往每件事都值得憶念,儘管當年關係裡滿滿是雜質。到時候,若是有社福單位的人士過來看望,她會歎口氣說,老伴什麼都沒意見,對我可好啦,我們婚姻美滿,就是那死鬼死得早了。

什麼樣的爛小說裡她看過這類劇情?

她喜歡編織劇情,這一刻,墜入的是奇幻篇還是驚悚篇?

手腳愈來愈冰冷。怎麼還沒由夢境回返現實?她需要快快從夢裡醒過來。

腦部核磁共振沒有任何問題,檢查結果一切正常。聽到病人出了這種意外,I am really sorry,需要的話,病歷就隨時拿去影印。──台大醫院醫生

老年女人在垂暮之年一般是安詳的,這時她放棄了鬥爭,瀕臨死亡使她不再關心未來的一切。她的丈夫往往更老,她目睹了這種衰老,暗暗地幸災樂禍——這是她對他的報復。──西蒙.波娃

家屬透過委任律師表示,真相未明,對案中沒有共犯的說法始終存疑,將委任律師繼續追查真相。──媒體報導

當年就是那種家境好的嬌嬌女,才會出國讀設計,她跟我承認當時有段異國戀情,只是沒開始就結束了。

──女被害人朋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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