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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敵人的櫻花 － 下
◎王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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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動員的整地修坡後，崎嶇山頭已見平坦開闊的地貌，所有的雜木皆已剷除，深根性的原生喬木沿路錯落著，成排的大樹底下連結著植生綠帶，斜坡下的暗管也都接通了水泉，幾隻綠頭鴨穿游在水芙蓉環繞的埤塘中。
馬達老闆為了提高勝算，挑了幾家頗有代表性的銷售公司前來簡報，有的針對建築師的規畫進行市場評估，有的稍做修改後提出建言，更大膽的公司甚至建議把價碼翻倍抬高，每戶均價破億，因地貌關係而雄峙在崗磐上的樓王則號稱三億不賣。
馬達家族自從上回不歡而散，這次聽完眾家簡報後總算一片祥和，唯獨八十五歲的老爺當眾潑著冷水，幸好他特別專程前來，頗不認同代銷業者為了接案而哄抬價位。「時機還不對，你們多用一點腦筋，要賣得出去才是真正的價錢。」
家族老大說：「廣告都是他們花錢打，不會開自己玩笑吧？」
上回堅持賣地的老四說：「打七折還是比賣地好，我可以接受。」
外面旗海飄揚。上個月委託代理的公關公司早就出手了，幾家電視新聞頻道還偷渡了一個話題──我的馬達老闆穿著錄影前夕臨時添置的亞曼尼，雪白的立領繫著金鑽色的蝴蝶結，他站在趕工中的門廳大談著年輕時代的夢想：以前那麼拚命，就是為了有一天可以退隱山林，成功的企業家現在都有養生概念，每天都想往山裡走，但我覺得還不夠，應該住下來……
聽說NG了六次，最後定拍時，祕書發現他的右嘴角還有檳榔渣。
春天過了，開發時程愈來愈緊，接下來的幾天，馬達家族又對銷售公司的遴選爭論不決，直到逐一淘汰後剩下兩家，一家人才又集合起來。為了避免重演三大房的豪門恩怨，遠從高雄一座大廟趕來的老六提議說：「乾脆祕密投票好了，這樣大家都可以閉嘴。」
「也好，不然舉手表決還是吵翻天。」不知老幾的兄長說。
交代樓下開始趕製投票籤筒時，他們才發現八兄弟恰恰是偶數票。
「這個家永遠多出一個人。」科技業的說。
有人瞪他一眼，再來就無人吭聲了，外面依舊飄著旗海，遠處聚著濃雲的天空逐漸黯淡下來。我把牆上的投影再放一遍。
甲公司歷年業績、去年業績、最新代表作、整體銷售率、市場評價。
乙公司歷年業績、去年業績、最新……
我照稿念到一半時，有個聲音突然岔進來指著我，「就是你啦，我剛好想到了，乾脆把你拉進來湊第九票。你們的意見怎麼樣？老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看大家就不要計較了，就算白白送他一票，也是給他一點動力。」
老八我的老闆，鼻子裡暗哼一聲，臉上不動聲色。我知道他屬意甲公司，對方喊價最高，光是第一期的總售價就平白加碼了五億元。
顯然這是一個大賭場，我第一次見識到財富與鈔票是多麼不同，原來財富是玩出來的，不像鈔票還要捻著手指慢慢數。我的背脊發涼，這第九票是那麼可怕，如果本來四比四，它剛好可以決定生死，這麼渺小的我忽然被迫任重道遠，簡直像一頂高帽把我罩住了爛瘡。
問題是我不喜歡甲公司，聽說他們擅長各種行銷遊戲，經常串連媒體翻雲覆雨，只要哄抬的機會到手，沒有一個客人買得到真正的底價。
投票就要開始了，我看見馬達老闆瞟我一眼。這兩天他沒睡好，痛風又來找上麻煩，中午還瘸著腿在那片斜坡路上慢慢拖行著。我應該幫他，對他真誠的時刻終於到了，何況他的眼神是那麼鎮定，看得出他對我非常放心，畢竟只要擁有了我這赤膽忠心的第九票，他所期待的馬上就會苦盡甘來。
真誠。我喜歡這兩個字，像愛一樣，看起來那麼純淨，不容一絲懷疑。我投下真誠的第九票時，外面已逐漸黃昏，鳥雀一波波飛來聒噪著。
開票結果出來了，竟然就是神奇的五比四，甲公司淘汰出局。
現場一片譁然，錯愕聲中卻也總算落定了塵埃。
七兄弟相繼開走自己的座車後，馬達老闆緩步撐到那塊岩角上撒尿，然而這次他停了很久，大概望著迷濛的遠山，從他背後看到的三七步就像一棵歪斜的小喬木那麼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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