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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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父親

2015/08/05 06:00

圖◎王樂惟

◎李時雍 圖◎王樂惟

霪雨盡日,困著這淺港那麼地深。

數著窗簷滴落的水滴像日子,濁塵的玻璃,且又濛上了一層霧白,有指尖捺下指紋,潦草的塗鴉的圖樣。

一室昏沉,一室闃寂。唯通舖支架每有風微底晃搖,便會發出金屬受潮鏽蝕的嘶啞,像來自混濁著菸草的肺腑。僅容側身通行的甬道像黑河。所有枕被日間齊整鋪平床板,蚊帳掛起,卻總有一種牆角落的抽風扇葉再如何傾軋轉動,也無法散去的,深埋於綿絮的霉潮。

幽暗裡瑟縮的陰影是他。微傾一側的臉不見眼鼻,年輕的肩胛削尖如新崖,背脊斜斜的線條像炭筆隨手地勾畫。

就著窗緣最後的微光,他專注讓筆芯唰唰在紙上雕刻成跡。有著紅格邊線的信紙,長時收於背袋而帶著路途的縐褶,沿著行線落下的字句,成為另一場綿密的雨。

來到這座霧港邊的營地,已逾十日,天空中的陰霾也就多長,浸濕防風林、浸濕營舍、浸濕著等待航程的焦躁的心。一日裡,除了必要應付的操練和公差外,男人們或在中山室扯談、打彈子、翻看舊報紙打發;得以外出的午後,在鄰近眷區巷路,寥寥幾間舖子麵攤舊厝晃蕩。我則有空閒,只想回房寫信給妳。揹來一袋的書,至今原封不動擱在床舖下。妳好嗎?那裡落有同樣的細雨嗎?同梯一個弟兄隨身攜帶短簫,簫音縈迴時,特別地思念。

落款署名。書下日期及信的編號。將信紙摺成僅彼此識得的樣式。想像戀人,將會沿著自己摺封的依序,裁開膠黏封口像啟開一則祕密的話語,自袋裡深處,取出那一疊掂在手心沉甸甸的物事;倒反信封傾一傾,將紙張重新攤開,鋪平在桌燈暈黃的案上,或在她拘謹併合的雙膝,臨睡的柔軟的枕邊。他想起前一個月新訓期間,一日體能操練結束,眾人星月下,圍坐集合場等候發信,聽班長逐一報著名姓,偶爾對著綴花字跡玩笑幾句。領回各人信件,返回自己舖位,才慎重地展讀。熄燈後,每張床舖暗影窸窣,就著戰備夜燈趴臥著的形影,悄悄寫下又一天的心事。

寫於這港區的信,連同前日的二封收至袋中。廊簷望去,營房斜雨洗舊的顏色,竟與那一片密林難以辨清;到達的那日,他們乘軍卡行經的一片長長的堤,渾濁的海浪翻轉在微敞的後座篷隙,如今也不知在哪個方位。這裡的路都是沙土,這裡暫留待的,都是即將涉海遠赴離島的人。籤紙揭曉命運的那日,持話筒的同一隻手微微顫抖,聽見她在好遠的所在靜默一片彷彿斷訊,終致抑制地低聲啜泣。結訓假那幾天,兩人在台北如常約會、看電影、逛舊書店,刻意無意地都未談即將的遠行。回程的火車上,才在行囊裡,翻見她替他備妥的厚暖手套、圍巾和毛線帽。

四時薄霧,雨如幕,人隨船擱淺。近鄰的岡地幾乎都走熟了,濘濕的黃土沾覆著鞋底。坡徑荒瘠,沿路幾處崗哨空置任野藤竄植攀覆;來到稍微高處,俯瞰下望,一幢幢民居的屋宇遼遠而小巧,炊煙隱隱成嵐。他應該知道她喜去的廟口在不遠的地方,挨擠在埕前的小吃攤上掛滿燭紅燈籠,其中有她愛吃的天婦羅,然此刻茫茫雞籠,卻怎麼也辨識不出。站在這裡,才感到距離過去讀書愛戀的日子那麼陌生遙遠,那麼地接近,恍然想起曾經抄錄一句「人是被丟擲於世」,那時不懂的,如今卻成為腳下踏實依憑的所在,當所有的坡途都蜿蜒濘滯著你的時候。

但拋擲遠遠的,遠遠的,像這樣的時刻,卻讓他在折返的盡處唯見一座小小的觀音亭,深埋在野草掩映之後,雨落下簷瓦成細細的水流,一滴一滴,在石板凹陷的心窩。他暫佇檻外,不曾驚擾走進,垂下他年輕削尖如深思的額首,對向眼前的白瓷佛像,合掌。

願大霧散去的時候,曙光會穿透層雲,照亮黑夜的眼睛,海浪將會洗淨青澀的心,將我的話語,傳遞至妳珍珠貝的耳際。願船帆揚起像一面旗,迎風搖曳,指引向環礁、砲台與芹壁的明日,而我的雙足是筆,在荒礫的島上,書下新的詩句。

虔敬合掌,躬身一拜,他暫避簷下,從袋中取出新紙,欲寫下此刻的情事。這裡霧濕青階令人想起牽手走過的岡上校園,菁山路的我的宿舍,坐在一旁安靜讀書的妳。下午我沒有再與其他人去敲撞球,整理了袋中的書冊,添購幾件盥洗用品,他們說這幾日,這料峭天氣或將轉晴,隨時準備出發,將前去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想起曾在那些黑白攝影中見過的島嶼,島上身著校服女生紮髮一式、男生盡理平頭對鏡頭蹙眉笑顏的孩子們,妳記得阮義忠的作品嗎,希望到時能儘快安頓下來,捎信給妳。

轉身折返營舍時,好遠方悉數燈火濛濛地亮起,他想起明天女孩是否也將會在其中一盞燈下走出笛鳴的列車,輾轉來到霧港邊。走長長的堤徑,行經港埠環圍的塗濁的藍。

在短短幾個小時的會面時間裡,他們會分食她攜來的餘暖的家常飯盒,沿著營地微雨中散步,指示她自己獨往的岡上方向,說幾句其他的話。他會在她行將離去時,取出這些日子,預先寫下的話語,交至她小小的手裡。讓她在回程的長途上,接下的未知的等待裡,只要翻開信紙,就像他仍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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