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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諸氏

2015/07/05 06:00

圖◎焯両黃

◎呂政達 圖◎焯両黃

那名叫欣穎的護理師攜紅藥膏白繃帶,施施然來到他的床前。洗腎中心蒐集濃厚的消毒藥水味,她望著病人一眼:「你的血管是很難打的,學姊告訴我了。」

她把細針插進病人的左臂,她期待著病人必有的痛苦表情,說道:「你的名字和文章出現在台北捷運的車廂內,我還拍下照片,跟學姊們說。」他心想,這是扎痛他手臂的一種安慰嗎?血液湧出靜脈,穿過機器的滲透層,又像海潮奔進動脈,他在接下來的四小時伸直手臂躺著,變成一個蒐集血液的人,如果靈感也像這樣來到,該有多好。他說:「謝謝,妳喜歡我寫的那篇文章嗎?」

調整溫度,記錄體重,跟來量耳溫那名叫秋桂的護理師打招呼,她回答著,像一名盡職的書評家:「看了,沒看懂。」

他常把那名叫秋桂的護理師誤會成雅文,兩人都留短髮,相當的年紀,所以每當輪到秋桂來給他插針,就要考一次:「你說我是誰?」他總是答錯,有時是故意的。

他有時會答錯自己的名字,這應該就是故意的。每到週四,護理師要抽血驗血色素,總會提著小試管問他:「叫什麼名字,生日?」起初他老老實實回答,似乎這是他在這漫無止盡的疾病中的唯一憑證,隱形的勳章,每當他踏進這家醫院,感覺就只剩下一個名字,有時他故意答錯,「我為什麼一定得記住自己的名字呢?」那名叫雅文的護理師就會一陣緊張,會不會低血壓產生的記憶暫時喪失,「你心臟感到一種壓力,好像世界就要在你面前毀滅了嗎?」護理師問道,會喘嗎?要休息嗎?他回答道:「這是存在主義的形而下的問題嗎?」

那四個小時內,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身體無法動彈,只有思緒和意念快速地翻轉,追憶健康的身體和逝去的青春,配合著血液奔流的快板,他的身體奏成了一首舒曼的迴旋曲,四小時,足夠讓全身的血出外旅行一趟。他展開耳朵,漫無邊際地聽著護理師聊起她們的苦悶,發現每個護理師都像一只輸血的血袋,忙著倒出故事。有時,雅文會講起她自小眼睛視力不佳的女兒,在東區的巷內開了一家小火鍋店,「我說,女兒啊,生意也不太好,為什麼還要開這家小火鍋店?」他答應不來醫院的日子,會去吃一回,也許還可以寫一篇故事。

有時,那名叫姿伶的年輕護理師,來向他旁邊的年輕電腦工程師要恐怖片,那工程師才二十八歲,這麼年輕的洗腎病人,總在床上玩著最新的電腦遊戲,疾病一點也沒有打敗他的跡象。那護理師說她到洗腎中心來以後,看遍所有的恐怖片,「還有沒有真正恐怖的?」護理師問道。但是,太過血腥的不要,那跟她每天的工作性質太過相近。

他湊過一句:「有沒有聽過每家醫院裡都有幾個病房的床,絕對不能躺上去的呢。」護理師望他一眼,接過另一名護理師秋瑩遞過來的棉花,說道:「你別胡說八道了,你看,你的針孔已經滲血了。」滲血經驗絕對是最恐怖的情節,他嗅到屬於自己的血腥味,把體內殘餘的野性全都喚醒,秋瑩按著他的上臂,十分鐘後,奔踏的血終於讓護理師馴服,分別返回動脈和靜脈,歡樂地奔向心跳。

拿著針,真像艾略特筆下的桃紅色的天使,眼裡只剩將要下針的上臂,選定了血管的位置,秋瑩總說:「深呼吸,我要打針了。」他心中默念,趕快準備吸氣,針頭已扎實地打進血管壁。他說:「對不起,我還來不及深呼吸。」護士說:「那怎麼辦,我把針拔出來,再打一次好嗎?」

兩天後,護理師又來了,照常準備打針,這次他做好了準備,飽飽地吸了一口氣,當胸腔鼓脹,冷不防地他問道:「為什麼要深呼吸?」護理師答道:「這樣不是比較不會疼痛嗎?」

他不說話了,知道疼痛就是隱身在黑幕後的主角,是操作著木偶的提線和手。接下來的四小時,他聽見疼痛出現在諸多洗腎病患的身周,一個非常非常中年的婦人在夢裡高喊,「好痛。」他露出一個彷彿是笑的表情,好像這一來他就將戰勝命運還是什麼,「今天不會痛。」那名護理師沒有接住他的笑意,轉身跟那名叫佩玲的護理師討論起婚姻和家庭,「秋天快到了,我計畫拋下丈夫和孩子,一個人去北海道旅行。」原來,這是一名護理師的夢。

他時時不確定自己是醒著還是做夢,靜止的姿態還是只剩下意念的奔跑,佩玲每隔一個小時將他喚醒,量血壓,他的血壓總是像降八度音持續向谷底竄,「一百一,要不要休息一下?」深怕也許下一刻就會失去他,佩玲說:「我要給你打EPO抗凝劑了,叫什麼名字?」他回答:「佩玲。」難道這是種心智測驗嗎?護理師說:「我是問你的名字啦。」

抗凝劑帶點清涼的感覺,繼續地奔向血管深處,「我覺得全身的血好像凝固住了。」似乎這一切不過又是一場夢境,佩玲看著他,跟恰好走過的那名叫美玲的護理師拿了一條止血帶,「你放心吧,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換班,交接,血的行列式和賦格,每座洗腎中心每天上演著生命的閱兵禮,在那四個小時內提前預演,每個人都將自己暫時變成標本,躺著的這張床才躺過上一個病患的體溫和疼痛,床褥滴到滲出的血又換過一條被。「我在洗腎中心十五年了,」美玲這樣跟他說,「我看到的生命就是這樣來來去去。」他開始好奇也陷入無盡的想像,在同一張床上躺過的這些病患的故事。

插下針,開始計算時間,美玲坐在病院前方拿出一疊照片,「十年前我照顧過的一個阿嬤,後來她終於等到換腎,」美玲說,陷入了往事的回憶,彷彿代替所有護理師說出了照顧和被照顧者的心得:「你不知道,那時她有多高興,好像又重新活了一遍。」

如果,還可以重新再來一遍。追憶終於發酸,變成了追悔,在血和血奔流的記事間穿梭,他突然想起來,問道:「怎麼好久不見欣穎了呢?」

「喔,她爸爸叫她回羅東了,」美玲說道,「護理師,也是這樣來來去去的。」

在羅東的洗腎中心,那名叫欣穎的護理師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動作,突然想起著什麼。

微光鳥隻啁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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