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三棲動物演化史 － 談王小棣導演新戲《長不大的爸爸》

王小棣導演監製新戲《長不大的爸爸》是一部爸爸的演化史。（公視／提供）

◎神神

執掌電視遙控器如不動明王，吃飯時抖腳剔牙，猛盯手機股票，坐在馬桶上把報紙蓋住整張臉。這些都是爸爸，所有爸爸聚集起來可以成為梁山上的一百零八條好漢，個個在江湖是英雄豪傑，回到家中是平凡的夫，庸常的父。

母親生產時，父親待在產房沒事幹，只好拿著攝影機到處拍（或是看到出血驚嚇暈倒），於是西方醫學為父親新增一個任務：「剪臍帶」。西方嬰兒的臍帶多是由父親剪斷的，這似乎坐實了佛洛伊德賦予父親的原罪：斬斷母子連繫。小孩日後免不了要疏離一下父親。當男人生兒育女，他不只展開父親的修煉旅程，更可能是贖罪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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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棣導演監製新戲《長不大的爸爸》是一部爸爸的演化史，不妨當它是Discovery或動物星球，介紹水生菌類兩棲類如何變種進化為爬蟲類哺乳類。是的，父親不是忽然開竅就成形的，它是緩慢長期的裂變，可能經過一輩子（比億萬年生物演化更久），父親仍停留在一個少年，一個男孩。

西方父親用剪刀斷去母子連繫，東方父親武功高強，靠的是「氣」，濃厚的家父長氛圍，賜予父親無上權威，甚至插手斬斷子女桃花。《長不大的爸爸》潘慶豐就是這種典型父親。他的女兒被自己的房客，獸醫系少年張博彥拐跑了。張博彥欠他房租不說，又欠下一筆感情債。潘慶豐百般阻撓，仍不敵女兒和張博彥的相戀，兩人終究是結婚了。

獸醫系少年張博彥，目睹牧場主人替母牛調整胎位，小牛顫巍巍找到母牛的奶頭，在感歎生靈奧妙之際，另一邊他的妻子開始陣痛，一身髒臭的張博彥趕到產房，抱起新生的女兒。張博彥在動物身上體悟到親情的天性，然而這種天性覺醒了，之後呢？他仍要回歸到一個比獸更複雜的人界，修行當一位父親。少年時的遺毒遺緒，延續到為父以後，鍋碗瓢盆亂堆、貓狗屎溺散逸，出門忘了關瓦斯，他忘了還有一個哇哇哭啼的嬰兒，忘了自己是個父親。

劇中不只像Discovery或動物星球，有地上鑽爬的黃金蟒，浴室突襲的猴子，角落掩藏的貓狗，牧場奔逐的牛羊，「父親」本身就是整齣劇最主要的動物（可惜父親這種動物找不到獸醫）不論威權蠻橫的老爸爸潘慶豐、懵懂迷糊的小爸爸張博彥，我們都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自己的爸爸，一窺爸爸們的「自然生態」。

例如我和爸爸一起在公廁尿尿，他偷看我的雞雞，洗完手在我的屁股留下水掌印。和弟兄們喝酒玩骰子，把七歲兒子丟在牛排館，我艱難地揮著刀叉，陌生的阿姨叔叔好奇來問：「你只有一個人嗎？」不，我還有爸爸咧！衣服沾了牛排醬，爸爸並不幫我擦──這是我的爸爸，也像是一部分的張博彥。

家裡明明有洗衣籃，可是爸爸偏愛四處丟襯衫丟領帶丟襪子，那像童話前往糖果屋的男孩，沿途留下記號，提醒他在時光的迷陣中，返回無邪的童真。小孩先天是從媽媽體內成形，比爸爸多了一層親密。男孩想成為爸爸，註定得經過後天的數番碰撞，那畢竟不是通往糖果屋的夢幻旅途。

潘慶豐和張博彥，由一對岳婿演變為兩個相偕成長的爸爸。他們一起照顧貓狗小獸，過程中煥發他們對於家的想像。潘慶豐多了「爺爺」的身分，無疑是爸爸的升級版V2.0。即使婚姻瓦解了，岳婿關係也不再了，重新把這兩個男人牽繫起來的，是同樣做為父親的角色。張博彥在丈夫爸爸女婿之間三棲，忽然發現一處的乾涸，可以由另一處來滋養，這是多棲生物的生存機制。

李安電影暗藏智慧身段的嚴父，以及日劇《殘念丈夫》玉木宏被妻貶為家奴的可憐人夫。當舊一代嚴父和新手爸爸在某個宿命點遇上了，可能像兩個宅男從電腦構造研究育兒的奧祕，像兩個高爾夫球友在變幻的球徑領悟家庭策略。《長不大的爸爸》則援用動物生靈與親情天性的對照：獸猶如此，人何以堪？婚姻異變後的張博彥，到鄉下牧場沉潛工作，接生過無數的小動物，每當他聽見小獸輕輕的吮奶聲，想起自己的妻女──那個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家，他是否還有機會做好一個父親？

億萬年的爸爸演化史，即使爸爸是天上飛的翼手龍、海底爬的三葉蟲。做為觀眾的子女，可以當個考古學家，在家庭的斷壁頹垣，翻覆的地質土壤，你知道能找到什麼步伐軌跡，做為一個男孩不停演化，想要成為父親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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