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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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魚的門

2015/05/11 06:00

本篇小說與鯨向海《精神病院》有關,而書中兩首詩是關鍵──〈懷人〉和〈鑰匙〉。

◎韓麗珠

那個陽光毒烈的正午,他像一片葉那樣,掉落在光的頭顱,使光由此而知道,那種讓他無法承受的重量,使他呼吸的節奏,從此產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那時候,他們站在巨大的礁石上,身後聳動著充滿破綻的海,要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掉進去,將不會得到任何救助,不過他們都有強壯的腿,而且清楚地知道自己身處在一個怎樣的地方。光便遺忘了他的名字,在心裡給他起名葉,因為葉讓他洞悉了自己的名字。那個一直被他厭惡的名字,出自他母親的腦袋。但葉從沒有見過光的母親。因為他們從不同的方向,到達那個石灘,並看見對方,已經是光的母親出葬了之後的第七十二天。

那天,光回到家,把葉身體的形狀勾勒在一張白紙上,那是他給自己編製的地圖,繪上他即將遠行的路線,他從來不曾把目的地定為一個人,因此他並不知道,路程將會那麼遙遠,足以讓他花掉一生。他把地圖懸在一堵牆壁上,那裡張貼著未繳的帳單和有待完成的工作清單,但旅行的計畫使他生出找到新方向的錯覺。他在心裡的暗角認為,那是酗酒的母親給他指引的路向。

「生命裡能帶來希望的事情很少。」她在某次酒醉後對他說:「有時候,只是為了守候一個人,能夠打開那扇一直閉鎖的門。砍掉已經失靈的門鎖,直接進入你,把你的世界洗劫一空。」終其一生,她並沒有把自己送進治療中心,光也沒有,他們認為,與其把時間浪費在戒除酒精,不如透過不同醇度的酒,到達深沉的清醒狀態。因此他感到異常失望,對於她的喪禮,並沒有任何剛喝過酒的人。所有到來憑弔的人都像街上的路人那樣,眼神渙散、皮膚乾燥,不合時宜地寒喧、嘻笑、交換名片,假裝悲傷,或低頭滑動手上的螢光幕,全都滴酒未沾、卻無可救藥地昏沉迷糊。那時候,光還未能透澈地看到,他所真正厭惡的其實並不是來客,而是他自己,只是他們跟他,同樣無法酗酒。那時候,他也並不知道,葉跟他的母親同樣會給他帶來巨大的撞擊,使他在短暫的人生之中,至少死去兩次。

光到達管理員的辦公室時,無法看到自己的臉上掛著一個遇溺者的神情,室內的空調讓他感到冷,他以哆嗦的聲音告訴管理員,已經弄丟了口袋裡最後一柄鑰匙。「我回不了家。」他以求救般的聲音說出。管理員並沒有如他所料,翻出厚甸甸的電話簿,只是以粗短的指頭篤定地戳向他身後的那個飄忽不定的海。

光根據管理員的描述,找到站在海邊的鎖匠。他正在注視垂在海裡的一根釣竿。光立刻感到一個廣袤的黑影降落在他疲乏的人生裡,他便洞穿了鎖匠的名字,然後只能像一尾自投羅網的魚那樣走向葉。

「帶我脫離這個凶險的海。」光並沒有這樣說。

但管理員的指示是準確的:「任何一扇門都不會成為他的難題,那些外出丟棄垃圾卻被意外反鎖在家門外的人,原因不明地被困在洗手間或睡房的人,或由於各種理由害怕外面的人,都曾經被他開啟了那扇關鍵的門,最後能在早上準時回到辦公室。」他瞇著眼睛,對光展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臉上堆疊的皺紋,就像一個簡陋的迷宮。

當葉在他跟前,把那扇頑固封閉的門打開,陽光透過窗子,穿越房子,湧進他的眼眶,使他感到一種金黃色的昏昏欲睡,放下長期的偽裝後,倦意終於來襲。

「真是一所雅致的房子。」葉在一旁逕自讚歎。為了答謝他的幫忙,光把他領進屋內。葉在他的房子各處徘徊,帶來一種陌生的足音,烙在他的耳膜上,他有一種預感,那將會造成長久的鳴響,但使他憂慮的並不是葉的腳步,而是接下來,他到底還可以給葉帶來什麼。

葉並不提及收費,只是要求一杯濃稠的咖啡,濕潤他因日曬過久而乾澀的嘴巴。在烘焙過的氤氳豆香之中,他們各據餐桌的兩端,光清楚地知道,紊亂的心跳並非因為咖啡因而起,而是一場交換正式展開,他只是希望能完全交出自己,然後換來一點什麼。很久以後,他切實地感到,那是一個錯誤的判斷,可是無論在生命的任何一刻,他從不因此而責怪自己。畢竟,他生於一個不毛之地,人們忙於置換,新的房子,新的器具,新的愛人,新的衣服,新的寵物,新的汽車,新的敵人,新的鄰居,新的臉,或,新的新,只有更換,才能生產利益。這裡的人,包括他,都希望自己能成為更換後的人,或,至少推動更換的過程。他也並非不厭倦這樣的運作模式,只是若要跟它保持距離,就必得把自己包裹起來。有些人找到一份令自己身心疲乏的工作,有些人住進讓自己欠債纍纍的房子,有些人陪伴著使自己滿身傷痕的愛人,有些人生下幾個孩子,有些人在城市裡流浪,有些人創造了一個滿布油垢的家。而光,只是想要抓緊一個鎖匠,以應付他無處可去的困境,雖然他明白,自己其實難以成功地扮演一柄失竊的鑰匙。

暮色浸沒了窗子的時候、滔滔不絕的葉已經以話語,為光築起了一個墨黑的森,使他想到,他不一定要成為一尾魚。

「鄰近那個大型屋苑,有許多幢大廈,其實十室九空,沒有人能負擔那麼昂貴的租金。入夜以後,所有沒有亮燈的窗子,都揭示了這樣的事實。」葉告訴光,當夜愈來愈深,深得使人失去了影子,他有時候會,打開其中一個空置已久的單位那個有點發鏽的門鎖,躺在那裡的地板上。他並非沒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只是,他的房子就像城市裡大部分的房子,都有一層足以把所有人驅趕的空白。

「為什麼?」光問,但葉並沒有說話。

「是為了要找到一個人嗎?」光再問。

他搖著頭說,已經不再打算尋找任何人了。

「是為了要找到家的殘影嗎?」

「我對這個不感興趣。」

「那麼,是為了得到別人遺下的家具嗎?」

「那裡只有日積月累的灰塵。」葉只是說,為生的意思是,首先讓自己存活於那種技藝裡,然後讓別人也因那技藝而活了下來。

天空已經很黑,鎖匠留在光的家裡也已經超過了禮貌的時限。光便向葉指示母親生前住著的房間,那扇很久沒有打開的門。「那裡已經荒廢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或許,你可以嘗試把它像一個無人的單位那樣隨意占據。」光把話說出來的時候,可以肯定,那並不是交換,而是為了結束雙方的疲憊。

葉發現,把那扇門打開,並不需要任何開鎖技巧,只是需要勇氣。他以為,那裡必定堆疊著光的母親的遺物,可是那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除了過於擠擁的酒精氣味,使他想到醫院內無處不在的消毒藥水,同樣令他感到一種偏執的潔癖,他只好在那裡放下微微發腥的釣具。

光並沒有對葉說很多話。以後的日子,他們時常在一起分享某種堅實的沉默,像蘆薈中央的黏液,厚而且滑。葉的形狀是一道遠遊的航線,光不知道終點在哪裡,他只是希望那是一個比較遙遠的地方。他並沒有告訴葉,母親因為酒精中毒而去世之後,他就辭去了那份自從畢業開始一直可以準時下班的工作。那並不是因為死亡做成了打擊,而是他無法回頭地洞悉了,他原來一直處於昏睡的狀態,並不是因為他從不喝酒,而是,他從來沒有做任何過量的事。

酷熱的夏季,他們總是在下午走向海邊,葉垂釣,而光並不游泳,只是收集石塊。葉會準確地點算漁獲,要是達到了某個雙數,就把魚悉數放回海裡。但他垂釣的目的並不在於等待,也不在於捕捉或放生,他只是需要重複地練習,打開魚的嘴巴。

「必須把釣鉤從牠們的嘴巴取出,使牠們逃離被困的狀況。」葉說。

「要是牠們堅決不張開嘴巴呢?」光對魚的認識很少。

「牠們會受重傷。」葉說,嘴巴是所有門的源頭。

光可以肯定,葉從沒有試圖打開他的嘴巴,他打開了他房子的門,再打開了他母親的門,又打開了一些他從不知道的門,光並非毫無畏懼,但某些事情必然會發生,他只能接納它們經過,正如,他似乎能看到未來的形狀,可是,當它順應著他悲哀的想像在前方鋪展出一條路,他還是得在某種暗淡中待上好一陣子。

那年的第一個颱風來襲之後,葉再也沒有出現在海邊,也沒有回到他母親的房間,雖然他的釣具,仍然以往常的姿態躺在地上。光冒著風雨,跑到管理員的辦公室,探詢葉的下落。

「你又丟失了鑰匙嗎?」管理員皺著眉頭問。

「不。」光言不由衷地說:「我已經可以回到自己的房子。」

「那你為何需要一名鎖匠?」管理員無法理解。

光便培養了一個新的習慣,每天帶著緊抿的嘴巴,從管理員辦公室踱步到鄰近的屋苑。城市的夜空破碎而黑暗,可是密密麻麻地布滿大廈的燈光比荒野的星空更亮而且刺眼。他注視著每一個無光的窗戶很久很久,直至眼目生痛,直至他能接受,葉在一個他並不在的地方的事實。

實在,葉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他已經為他打開了所有的門,而最後那一扇,他必須獨自走進去。光卻始終在門外猶豫不決,並不是因為害怕藏在門後的一些什麼,而是那裡很可能如他所料,什麼也沒有。

颱風過去了以後,光仍然會獨自蹓躂到海邊,為了清楚點算時日,他每天帶走一塊石頭,他把石頭像分崩離析的自己那樣拾掇,但,他畢竟不是石頭,所以無法因而變得完整。他曾經以為,那些石頭會填滿他衣服的口袋,帶著他沉澱在海的底部。可是幾個季節過去以後,石塊的表面逐漸光滑,它們並列在他家的地板上,使他在夜裡睡去了以後,可以重新感受一種並不屬於他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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