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拜雪教徒

◎神神

懷揣太陽精魄的古銅青年一一上山拜雪，南國唯一的雪矗立眼前。即使圍困在朝聖的車隊，仍聽得冰塊在耳邊流響，那雪山正用萬年的道行提升自己的海拔，彷彿一女神踮起腳尖，要最末最末的你看見她盤起的髻。於是一一褪去了衣料，渾身熾熱的火山孝子跪倒在她的腳跟，雪與火的媾合。

於是新聞直播的記者們都聚攏過來了，每當雪山下雪就有青年起鬨脫光，不知道攝影機瞄準的是青年的胸肌還是雪山的積雪。全裸的青年開始尖叫、奔跑、後空翻，一片片雪像馬賽克擋住重點部位，在電視機前烤火的觀眾朋友都臉紅地怔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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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青年在車內背誦他的北歐單字片語，包括七百九十六種關於「下雪」的動詞，而暖氣正呼呼烘著這些片語單字，字音字形暈化開來，要他一個字記不住。窗外停著一輛剷雪機，像收屍的老人推著板車，把舊的雪收起來，讓新的雪覆上去，而我們就在這新墳舊塚之間清一色的睏倦：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喪中白嚴制白慈制白，雪以死亡的向量擴散出去。在這白茫茫的季節，青年來不及生出白髮，讓雪掩飾自己的蒼老。老不死的人有福了，記憶的雪地被鏟鬆了，適合埋一些人進去。一夕白了髮的白髮魔女唱〈忘掉你像忘掉我〉，一夜建了冰宮的冰雪女王唱〈Let It Go〉。階梯上一具具屍體踩過去，回頭都是昔日的自己。

青年與青年在一場冷戰打起了雪仗，後來戰爭結束了，遂相互撫慰被雪擊中的傷勢。多久以前的敦親睦鄰？回到家以後，他們分別白了鬍髭與鬢髮，掃我門前的雪管你瓦上的霜。在雪山的巔峰上，太陽日日完成祂的落下，青年與青年就在這天頂與地平線的差錯之間，悄悄共度了餘生。

最後一片雪花凋謝了，南國孩子們的手中還握著聖代不放，指間一痕痕糖漿等螞蟻爬上。遠方的冰雕師傅仍繼續刻著他的女神，刻到手臂的位置，我們就起一點雞皮疙瘩給她；刻到脖子的位置，我們就打一些哆嗦給她。最後只剩下眼睛的位置，可惜她是看不到春天百花的盛放。

南國的百貨公司製造假雪充作北國的餘緒，佇立在那些飄飛的保麗龍渣衛生紙屑中，猶有時移事往之悵然。資本主義的雪共產式地均分在每個人的後腦前額，按照謝朗所說：「撒鹽空中差可擬」，撒鹽也許是想驅魔，吳鹽更勝霜雪，心底的寒意被驅走了，一個人隨八方的快雪慢慢消融。

大雪紛飛已經是螢幕保護程式的風景了，電腦桌前一團團凌亂的衛生紙，像打過一場雪仗的雪球。南國無雪，男國有雪──男人的身體隨時可以冒出雪來，冰涼的愛恨嗔癡，有時用火去擋，免不了燒痛自己──於是上古的男人們瑟縮在一起，偶然旋動了木頭，聞見燒焦味，獸性的第一場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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