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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Hugging Poet
圖◎達姆
◎林蔚昀 圖◎達姆
「請問，你是詩人嗎？」那個戴著綠色帽子、手提塑膠袋的矮胖老人問。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她在第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但是隨即想起：沒什麼好奇怪的啊，在她住的這條街上，有時候就是會遇上一些怪人，說一些怪話，問一些怪問題。比如，kebab店那個誇口自己認識賓拉登的中東人，或是在乾洗店工作的巴基斯坦人，在她拿衣服去洗時問她：「有沒有空幫我買兩張rotti餅？我現在走不開。」當然還有，在深夜的公車站天外飛來一句「你也在等直升機嗎？」的流浪漢。和這些比起來，「你是一個詩人嗎？」這個問題可是再正常也不過了。
「你是詩人嗎？你手上拿著一個『詩歌圖書館』的袋子。」老人看她沒反應，再問了一次，又補充了一點資訊。
「噢，不是的，我只是去那裡借書。」
「哦？你借了什麼書？不好意思我這樣東問西問的，我也是個詩人，所以對別人讀什麼詩很感興趣。」
「呃……我借了Matthew Sweeney的《魚的氣味》（A Smell of Fish），還有艾略特朗誦《荒原》的錄音帶。」
「喔！你的品味不錯！」老人頓了一下，說：「那你聽過擁抱詩人嗎？」
「擁抱詩人？」她正想問那是什麼，公車已經抵達最後一站了，她和老人都下了車。她有點無法決定要留下來繼續和他說話，還是告訴對方「對不起我趕著回家」，最後她選擇了前者。
「什麼是擁抱詩人？」
「擁抱詩人呢，就是喜歡擁抱的詩人。他們在詩中給讀者很多的愛和關懷，讓他們覺得活在世上是件好事。我就是擁抱詩人，為什麼我變成一個擁抱詩人？因為我小的時候我媽媽給我太少愛了。」
和陌生人說話
雖然對「擁抱詩人」的宗旨和理念抱著懷疑的態度（老實說，她不太喜歡這種「療癒系」的詩歌），但是她欣賞老人的坦白直接。於是，她做了一件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她邀請他去這條街上她最喜歡的咖啡廳喝咖啡。
晚上9點，那家由鮮魚店改建而成的酒吧咖啡廳正是生意興隆的時候。在人聲嘈雜中，她向服務生點了一杯摩卡，又點了燻鮭魚炒蛋配烤麵包和沙拉，老人只點了一杯紅茶。
「在我這個年紀，人不需要吃很多。像我今天，就只吃了兩顆水煮蛋而已。人啊，需要的東西真的不多。一個小房間，幾本書，幾個朋友，這樣就足夠了。不用什麼保險啊，投資之類的東西。今天就有一個保險公司的人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們有優惠方案。我說小姐，這玩意兒對我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妳還是不要浪費時間，趕快打電話給別人好了。可是我對她講這些有什麼用呢？下個月她還是會打電話來的，上個月和上上個月她也有打電話來。可憐的女孩，大概是為了業績，必須不停地打電話。」
她安靜地聽老人叨叨絮絮，有點後悔自己邀請他一起喝咖啡。不是有人這麼說過？「在旅途上，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說話，因為他們一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了。」
「……但是同樣是做生意，有些人就會做得很好，不只不讓你覺得厭煩，還會讓你覺得他們是朋友。比如我的房屋仲介。我那時候就走進他們的辦公室，說我要租一間便宜的小房間。他就幫我找到了，而且是有認真下功夫去找，不是隨便應付。之後我們就成為朋友了，我見過他太太和小孩，我們還一起吃過飯，就在這家咖啡廳對面那間餐廳，菜色不錯。我有送他們我的詩，他們很喜歡，說這對他們很有幫助。所以你看，文學還是有價值的。但我不是說，文學就是一切。我有一個詩人朋友瑪麗安娜，她就把文學當成生活唯一的重心，現在她在寫一本書，每天痛苦得要死，其他什麼都不管，把自己活得一團糟。我就對她說，親愛的瑪麗安娜，不是寫一本書就會解決妳的問題啊……」
聽到這裡，她又覺得和老人來喝咖啡是個不錯的決定了。老人的話雖然繁瑣零碎，但在那裡面，還是有一些讓她感動的事物。
「所以，你也寫詩嗎？」老人結束了冗長的獨白，停下來問她。
「不，我不是一個詩人，我只讀詩。」她重複了一遍已經說過的答案。
「不是詩人也可以寫詩啊。我開始寫詩時，也不是一個詩人，現在，我已經寫了三十五年的詩了。」
三十五年！她在心底驚呼，好長的一段時間，二十一歲的她，無法想像三十五年所代表的意義。
「在哪裡可以讀到你的詩呢？」
「我還沒有出版詩集，但是我有網頁。」老人在餐巾紙上寫下一個網址，遞給她：「你在這裡可以讀到一些我的作品，多半是舊作……我最近比較少寫了。我很期待聽到你的意見，不管是鼓勵或批評都可以。旁邊這個是我的email。」
「謝謝。」她接過餐巾紙。「我會寫信給你……這是你的名字嗎？」
「是的，我叫約翰，約翰．史密斯。」
好好照顧自己
後來，她有時候會在街上遇到約翰，他還是戴著那頂大綠帽、提著幾個塑膠袋。他們會停下來，交換一些彼此的訊息，聊一聊文學，有時在路邊，有時在咖啡廳。約翰會問：「你讀了我的詩嗎？覺得怎樣？」她總是說：「抱歉，我最近課業很忙……還沒有時間讀，等我讀了一定告訴你。」道別時，約翰會叫她好好照顧自己，這樣他也會好好照顧自己。
她沒有告訴約翰的是，她其實有上網去看他的詩。看了幾首後，她覺得那不是她喜歡的類型。一切都太直白、太赤裸了，而且叨叨絮絮，就像約翰那些講不完的獨白。雖然不喜歡他的詩，但是她喜歡約翰這個人，也喜歡聽他說話。有時候許久沒見，她會想起他，想著他不知道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大概有一年的時間，她都沒有見到約翰。所以當她再次看到他的大綠帽在對街飄啊飄的時候，她三步併作兩步地跑了過去。
「約翰！好久不見！你好嗎？」
「嗨！是你啊！」約翰看到她的時候很驚訝，而且有點心不在焉。
「你有空去喝杯咖啡嗎？」
「當然，很樂意……但我必須先去個地方，十分鐘就好，發生了令人難過的事……」
她跟著約翰，走到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下車的地方。對街，是她以前的房屋仲介的辦公室，她曾經租過的小房間就在辦公室後面那棟建築。她驚訝地看著約翰走進辦公室，走到她的前仲介人的辦公桌前。
仲介今天不在，坐在桌子後的是一個女人。
「艾力克斯今天沒來嗎？」
「今天他請假，他家裡有事……」
「是的，是的……我聽說了，我是來致哀的。請代我向他致意。」
在門外，約翰告訴她，那個他們都認識的人，他們共同的仲介──幾天前失去了他的三歲兒子。
「那是個很可愛的孩子……有自閉症，但是真的好可愛，他爸爸媽媽都好愛他。我還記得上次吃飯的時候，他們都很開心。但是，唉，誰知道會這樣子呢？他們全家去國外度假，他兒子坐在泳池邊，他一轉身，小孩就掉下去了……唉，他們現在一定很悲傷。」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本來，仲介只是一個仲介，現在突然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她覺得她彷彿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而且看過一眼，就無法再裝做看不到。
她遲疑地伸出手，給了約翰一個擁抱。
「你好好照顧自己……這樣，我也會好好照顧自己。」她在心底說，對他們兩人，也不只對他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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