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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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勿忘我 - 3之3

2015/03/03 06:00

圖◎阿尼默

◎郭強生 圖◎阿尼默

比賽散場後,在大廳裡遇見了我並未預期會出現的阿崇與姚。雖然事前我曾一再表明不希望有人來看我的決賽演出,但那當下我還是感激得擠出了短促的笑容。還能三個人聚頭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們對此都早心裡有數。當我收起了僵硬的笑容,隨之而來的,立刻是三人不知如何應變的失語。

想必他們也都看到了。懷疑軍校生並非因和聲犯規而落選的,顯然不只有我。

記憶中,是姚先打破了那尷尬的沉默,卻只顧連聲向我恭喜,並不想談論賽事,是阿崇在一旁的怨聲不斷才打開了這個話題。

「你不覺得這很恐怖嗎?評審評的不該是音樂嗎?他們怎麼可以就這樣做掉了一位選手?這種黑箱手法太明顯了。結果大家都沒說話?沒有人表示抗議?」

「照你的意思,難道是讓小鍾去做那個帶頭抗議的人嗎?我看就是犯規,沒那麼多陰謀。為什麼別人都沒有用和聲就只有他?這不是故意踩線是什麼?」

「姚瑞峰,我對你很失望!」

阿崇仍不放過這場辯論,讓我不得不擔心,他何時又會激昂過頭,脫口說出讓我和姚都招架不住的什麼話來。

「迫害就是迫害,你還幫他們找理由?小鍾,你說說看!你覺得他落選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我們是來幫小鍾加油的,結果你連聲恭喜都沒說,你還真是個好朋友!」

眼看他倆就要吵起來了,我卻無法插嘴,好像這一切的錯都在我,讓我覺得既惱又窘。但就在這時,一個白衣的人影突然走近了我身邊。「恭喜你,鍾書元,你今天的表現真的超乎預期地好!」

想不到是陳威,竟然笑嘻嘻地跑來跟我握手。

「我覺得評審對你的──」

不等我說完,陳威便做了一個嗤之以鼻的鬼臉接過話去:「都在意料之中。」他絲毫沒有因落選而沮喪,相反地,他的語氣中竟有一股難掩的得意:「告訴你也沒關係。得不得名次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讓學校開除我才是我真正的目的。我是被我爸逼去念軍校的,我可不想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其實,早有唱片公司找我簽約了,但是我的軍職身分一直讓我沒辦法去做我真正想做的。」

陳威邊說邊將無言以對的我們三人打量了一遍,帶著促狹的眼神中,甚至出現了媚視的風情,簡直無法相信,這就是幾個月來我印象中那個英姿勃發的男生。

「我相信我們還會再見面的,掰!」

他朝我眨了眨眼,異常愉快的心情溢於言表。

望著那人與他的伴奏相偕離去的身影,仍在震驚餘緒中的我們,反倒都沉下了臉,誰都沒再作聲,一逕沉默緩步地朝門口移動。出了演藝大廳,一直走在最後面的姚突然上前來伸手攀住我的肩頭。

我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見姚直盯住我的臉,眼神中既是擔憂也是掙扎。我突然覺得他變得好陌生。多少年我都無法、也不敢忘記的是,接下來他以罕有的激動口吻對我所說的話――

「你看看他那個樣子!囂張什麼?!小鍾,勇敢一點!自信一點!我相信你。有聽到嗎?我相信你。你沒有理由不相信你自己。以後你也會出唱片,你會比那傢伙成功的,我有預感。我們未來的路已經夠難走了,不要再自尋煩惱了好不好?做你相信的事就對了!」

我們未來的路。

那是第一次,從姚口中聽到這樣的說法。

同仇敵愾更勝過畫押表白,有他這句「我們未來的路」就夠了,我們終於不必在啞謎中繼續閃躲。

只有事過境遷後才明白,雖然那年夏天的我們都在虛幻的感情中自苦,其實仍有愛情柔軟的羽翼在眷護著。短暫的曲折,小小的忌妒與孤獨,不貪想更多,以為情愛就是帶著咖啡的微苦,加速著心跳,讓自己在夜裡清醒地做著無聊的夢。

那是此生再也不會有的奢侈。

或許,那也正是之後大家漸行漸遠的原因。

拒絕了任何字符將我們命名,我們永遠也成不了彼此生命中真正的,同志。在未來都只能各自上路,生存之道存乎一念之間,誰也念不了誰的經。

就讓同學的歸同學,同志的歸同志。

至少我們三個,不是個個都在逐愛尋歡的過程中傷痕累累。

位於早已拆除的中泰賓館四樓的KISS迪斯可,是最早夜生活的起點。

當年,幾乎每晚總看得到不同家公司與不同等級的星級人物在那兒出現。也許是在太陽城做秀完來此吃消夜的黃鶯鶯胡瓜高凌風,驚鴻一瞥便進入VIP室。也許是剛剛出片的裘海正伊能靜方文琳,在他們老闆劉文正的帶領下引來一片踮腳圍觀:在哪裡在哪裡?

退伍前便與一家當時頂尖的唱片公司簽了五年的約,經常有師兄師姊因銷售長紅而請大家到KISS慶功,我開始跟著公司的人出去見世面。在那裡又碰到已經發了兩張專輯的陳威。他被打對台的唱片公司簽下後包裝成了青春動感派。日後再沒有人知道他其實是有歌唱實力的,留給人的印象就只是一個衣著色彩鮮豔新潮,卻始終不曾大紅的夭折偶像。

據陳威自己的說法,公司希望他能成為台灣的澤田研二,一個打扮中性化的日本搖滾歌手。而走的還是校園民歌或西洋鄉村路線的我,對於一股東洋模仿風已吹進了島上仍後知後覺。之後的數年間,台灣的中森明菜出現了。台灣的澀柿子、少年隊登場了。台灣的……台灣的……這句話在接下來的二十年中將不斷不斷地在各行各業中重複。

起初對這樣的自我吹捧(或者是自貶身價?)也曾充滿了懷疑與排斥,直到看到了第一次當選立委進入國會的姚瑞峰,立刻被媒體封為「立法院的勞勃.瑞福」,豁然頓悟。如果不想被人識破本色,那就需要把自己替換成另一個符號,用盜版替換正版,那麼自然不必再擔心自己到底是誰這樣無聊的問題。一旦世人接受了這種說法沒有異議,也就沒有欺騙與否的問題,一切都是集體共業。於是第一張唱片上市時安然地接受了公司的安排,成為了「台灣的巴布.狄倫」。沒有了羞恥心,棄守關卡都變得輕而易舉。

雞犬升天的美好黃金年代啊。

民歌沒落,餐廳秀隨之而起,陳威同時也開始接秀跑場,雖然只能算暖場的小牌,很意外陳威卻可以如此樂在其中,常見他帶著幾個小舞群,下了秀連服裝都不換就跑來跳舞。他總是熱情地呼朋引伴,並且用非常善解人意的語氣向我暗示:晚點再走,待會兒還有其他「朋友」會過來,介紹你們認識。

多年以後才搞清楚為什麼陳威可以坐上了我們那夥人中的教母位子,為什麼他總可以臉不紅心不跳,看到場子裡有帥哥就去邀人家過來同桌。從KISS到WHISKY A-GO-GO,從FUNKY到TEXOUND,有陳威在的地方就有帥哥。因為陳威一直是有伴的。因為他別無所圖,除了大家出來玩得盡興。那個比賽時幫他伴奏和聲的男生,沒想到他們真的在一起一輩子。小鍾,別看我們這一行裡姊妹很多,玩歸玩,但是工作更要緊。對外就是要打死也不認懂嗎?讓他們去猜去,除非抓姦在床懂嗎?

做教母的人就是要有這種母儀天下的風範,只看不動手。在外逢場做戲是一回事,自己小倆口過平常日子是另一回事。私下被他念了多少回,小鍾別老去沾那種大家都想上的,我卻偏偏聽不進去。總是被同一型的男生吸引。那種男生看起來心不在焉,卻在舞池裡散放出冷冷的光芒。從遠距鳥瞰,更容易看出,一個無名小卒,在舞池中正享受著被人暗暗垂涎的虛榮,只因連他自己都知道他是好看的,不分男女都會覺得好看的那一種。讓人忌妒得心痛的那一種。還沒有身分標籤的年代,那樣的男子究竟是不是同類永遠無法得知。他們跟後來同志夜店中的帥哥最大的不同,便在於他們的底細不明,或許連他們自己都還沒有決定要什麼。

曾以為,若能得到像那樣的一個愛人,我將會忘記之前曾有過的所有不快樂。

一定可以得到這樣的一個人的。只要我能再放浪些,再騷一些,再主動些。只要我敢,機會就是我的。不相信自己得不到。

即使對方名花有主也沒關係。說自己有人卻隨時換伴的玩咖比比皆是。這種人給你睡到就算賺到,大家都會在背後這麼意淫著。

這種人怎麼看都有姚的影子。

那時唱片公司老闆的名言:愈是生活苦悶的年代,愈是我們可以發揮的舞台。那一年,李玟張宇王力宏伍佰對上香港的劉德華呂方以及當時還叫做王靖雯的王菲,戰況熱鬧非凡。慶幸自己決定從幕前退下的決定是正確的。以為從此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的性向被曝光,反而可以理直氣壯地,為女歌手們寫下一首首自己都笑稱是「陽具頌」的椎心情歌。

阿崇出事上報那天,我一大早便進了公司,守在傳真機前等中盤與大盤的回報,與企畫忙著分析每個區域的進貨數量。

那時已退居幕後五年,雖然有著製作部經理的頭銜,但事實上大小事都得全包。在會議室焦急等待著首日戰況,不安地把桌上的報紙翻來又翻去。通常會議室裡的報紙都只留各家影劇娛樂版放進報夾,但不知為何,那天竟然其他各版都沒被收走,厚厚一疊丟在椅子上未經整理。報禁開放後,反而閱報的時間逐漸縮減,分量太多讓人不知從何看起是原因之一,更重要是每次翻報都覺得觸目驚心,殺人綁票勒贖案特別頻繁,更不用說政治紛擾從不停息。

報紙被刷刷胡亂掀翻著,然後一行標題猛然映入了眼底:「知名運動器材品牌資金遭掏空,損失達五千萬,警方鎖定小開涉嫌重大」。

還沒細讀新聞內容,腦中已經閃過丁崇光的名字。

所以說,我並非無知到以為跟湯瑪斯的事我可以瞞阿崇一輩子。黑金剛大哥大一整天響個沒停,不過不是為首日發片的銷售紀錄來道賀(事實上那張銷售奇慘的唱片是我音樂生涯的最大敗筆,就此一蹶不振地滑鐵盧),而是讀到報紙的圈內朋友皆來打聽新聞內容的可信程度。

而我一直在等待的那通電話卻遲遲不來。一直到了夜裡10點多,才終於聽見在外競選拜票一整天後的姚,那難掩疲累的聲音:報上登的是真的嗎?

你想知道什麼?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知道這樣接下來他會被通緝,可能二十年都再也沒法回台灣了?

他這麼做是為了一個男人,也許這對你來說,是永遠無法理解的一件事……

所以你認識那個男的?

那一剎那的猶豫無法作答,即使相隔了這麼多年仍清楚記得。如果一時的猶豫之後我選擇的是對姚說出實話,我的人生下半場會不會是完全不同的景況?不用背負這個祕密,我是否至少還能留得住姚這個朋友?

見過幾次。不熟,只知道他是美國長大的ABC。

結果脫口就撒了這樣的謊。照常理,這種事在圈內是很容易被傳開的,只能怪阿崇一直刻意不想與圈內有染,自不會有人給他通風報信。那幾年他為了準備接掌家族事業天天忙得不可開交,而以學中文名義來台灣的湯瑪斯每天卻有著大把的時間,就這樣,我倆瞞著阿崇交往了一年,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

當湯瑪斯告訴我阿崇都不讓他幹的時候,我竟還曾為之感到竊喜,認為這世上畢竟還是有我眼中那個無趣的阿崇用錢買不到的東西。一度自信居於上風,以為他們遲早會分手,直到這一年,他倆毫無預警地突然就從台灣消失。

我如何能跟姚說真話?說我就是不信湯瑪斯沒有對我動過真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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