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男男自語

◎鄭麗卿

回鄉時，和父親一起看布袋戲，正演到蕭何月下追韓信。韓信覺得自己不受漢王劉邦重用而出走，戲中蕭何騎馬朝韓信去的方向追趕，沒日沒夜氣喘吁吁追到韓信時，他聲聲呼喚將軍啊將軍：「千不念萬不念，不念你我一見如故嗎？」口白說得委曲婉轉，情致纏綿，我聞之不禁要笑起來。家人不明白我因何而笑，我說那分明是情人相求的聲口嘛。《史記．淮陰侯列傳》對此段並無多加敷衍，想來是搬演者主觀的想像了。

這樣的溫情讓我聯想到在住家巷子口榕樹下，每日黃昏時停著一部賣水果的發財車。當令水果一盤盤在車上安排放好，那人便拿出兩張塑膠椅，坐下來望著車來人往。大約晚飯過後，會有個中年男子騎摩托車過來，慢慢停好車，也在另一張椅子坐下來。熒熒一盞燈光下，兩人並排而坐，就像兩盤火龍果和芭樂，各自紅著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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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常常是低聲地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旁人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有時兩人都在滑手機，有時也就靜靜坐看下班的車潮人群走過。有人買水果時，其實也不多說話，紙牌上寫著：一盤五十或百元。一手交錢一手交水果，生意並不干擾兩人安閒的互相陪伴。

在菜市場有一魚攤，無人光顧時，高矮兩男子各據一角站著，噴著煙偶爾互望一下，眼波流動之間魚攤自成一個世界。有時生意忙碌，高男子與歐巴桑周旋著斤兩和價格，一邊將魚貨交予矮男子刮鱗去鰓，一時多人排隊等候，高男子嘴上手裡忙著，眼睛不時瞟去看看另一人的動作，沒有催迫。我對多嘴滑舌的人總有戒心，就像魚肉不新鮮，廚師以多量的調味料來加以遮掩。海上粗獷的男人，言語不多，一問一答，魚名和價格，簡單清楚。付錢時，看他粗短的手指草率將鈔票塞進袋子裡，那是在船上拉漁獲麻繩的粗壯雙手，卻蕩漾著海水波紋般細緻的眼神。

是這樣一部水果車和魚攤，有如一幕輕紗般的帷幔，暫時擋去了馬路上輕浮的煙塵，大舉入侵的擴音器喧囂。雖說兩人共同生活其中自有甜蜜，不可免地也有各自的辛酸，不堪深究。「鎮上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膩在一起。」《心是孤獨的獵手》這樣起首。辛格每日用手語熱切地向安東尼述說心中所有的想法，安東尼最愛的卻是吃這件事。述說之必要，傾聽之必要，安東尼不知道自己對辛格有多重要，辛格也不明白自己對鎮上的傾訴者有多重要。當安東尼死了，辛格也只能朝自己開一槍。

每個人的心都是一顆孤獨和寂寞的星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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