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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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勿忘我 - 3之2

2015/03/02 06:00

圖◎阿尼默

◎郭強生 圖◎阿尼默

或許早在站台事件之前,我的歌唱事業已註定要走向中斷。

我所演唱及創作過的歌曲,那些大同小異的、虛假的、性別錯亂的愛恨鋪陳,早已無法負荷我人生裡擁擠的問號與驚歎號。大多數的時候,我們仍然只能循例使用著例如相愛、失戀、婚姻、小三、甚至上床、肏、吹……這些原為男女打造的話語。當真要來誠實且赤裸地剖開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情感,當中有太多混亂的,現有的語彙所不能表達的部分,卻沒有人想要真正把真相說個清楚。

是的,如今隔著歲月,看到一個半紅不紅的流行音樂製作人,無肌無貌如此平庸,站上了舞台義正辭嚴要求台下連署要求治安單位對欲愛橫流的三溫暖進行掃蕩避免藥物與不安全性愛對同志生命的殘害,任誰都要倒吸一口冷氣吧?

那畫面委實太不堪太惹人嫌惡了!當年怎麼會有這樣的膽?我怎麼會無知至此?竟然連自己族類要的是什麼都狀況之外?

他們要的是天王天后的站台,要的是華麗夢幻彩光的加持,要異性戀對他們敬愛地拍拍手,說加油之外,並把他們視為潛力市場而不敢怠慢。這是共同的時代大夢,有了消費才會有聲音,才可以全新姿態出場(出櫃?),在同志身分首次成為公共議題的十餘年前,死亡孤獨與病老窮醜還離他們太遠。(現在外面又是怎樣的情況了?我已經自慚形穢閉關太久……)結果我先是引來大家的一陣面面相覷,甚至低頭或尷尬地望向他處。這還算是溫和的懲罰。被啐口水丟汽水罐的那當下,我竟然還不知自己已成了我族的叛徒。

罪不可赦的我,將同志們最深的不安與恐懼,公開在社會批判的眼光下。那些需要藥物與激情肉體才能暫且逃脫遺忘的,孤獨,我竟然如此置之度外。

兩度面對至親的離去,過程中無論是在醫院或是殯儀館,都只有我一個人忙進忙出。我那異性戀的姊與弟,以至高的家庭利己主義做為護身符,早就分別移民了澳洲與美國。護士小姐們看我無親人幫手難免關心,我卻根本懶得多做說明,一句離婚了輕描淡寫,省事。可憐父母躺在病床上,仍會被看護歐巴桑間的閒話八卦騷擾:你兒子不是有上過電視講愛滋病?

愛滋帶原者,這個標籤身分始終如影隨行,讓我在原本狹隘封閉的我族圈內,更加難以立足。

二老到臨終皆不放棄再一次詢問:真的就這樣一個人過嗎?見我無語,老人家放心不下,在我面前最後一次老淚縱橫。

也許當下有那麼一刻,我曾後悔對他們誠實。

但若非說出了口,我懷疑我可能早已成了離家失聯的浪子,不能面對他們的生,也愧對於他們的死。

對我而言,說出口意味著我在孤立無援的黑洞中缺氧瀕臨窒息之際,在意識逐漸模糊已近乎放棄的生死交關,咳出了那最後一口陽氣。

不想這一生就這樣偷偷摸摸,要死不死。就算是自私的生存本能吧,但是心裡明白,我這身這膚,這體這髮到底沒毀,留下來好好地為我的父母送了終。

雖然是爛命一條,至少知道生錯的是時代,不是自己。

不是沒有自嘲地想過,也許該感謝姚對我不再有胃口。感謝他沒有讓自己掉進了貪得無饜的煎熬。

那時尚不懂,為什麼一夜情對情場老手來說,是不可輕易鬆懈的底線。原來只要不給對方第二次甜頭,對方自然會因單調的渴望而感到疲乏。有了第二次,就有了更多曖昧可以滋生的溫床。會發瘋的恐怖情人,絕不可以是一夜情的對象。

不得不說,姚對我生命的最大貢獻,就是讓我開始害怕我自己,讓我懷疑其他人也都會跟他一樣,嗅出在我血液中潛藏了所有恐怖情人會有的特質,動物本能地棄我不食。

偏執卻又軟弱,善於偽裝,自溺也同時自厭,這些都是我輝煌的病歷。

如果不是如此,我現在也許早已有了一個長期的伴侶。

不必是至愛,至少互相給的是安心。當安心成為了一種習慣,也許就可以不再受制於記憶的喧擾。

記憶回到那年暑假快結束前。

我們三人突然都各自消聲匿跡了幾週。姚回去了中部,因為父親的身體出現狀況。阿崇不知在忙什麼,補托福和GRE大概都是藉口,在幾次的失控後不想面對我和姚,恐怕才是真正的理由。而民歌總決賽就要到了,我趁著那時候終於有空檔把參賽的曲目重新做了編曲,才從練歌中暫時獲得了一些久違的平靜。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對比賽一點勝算的把握都沒有,為什麼還能那麼堅持?那是我在後來的人生中再也沒能找回的一種力量。

當時的評估,奪冠絕對是無望了。但是每次大賽結束後推出的得獎專輯唱片中,除了前三名外,還有一些是製作人另外挑選出他們覺得有質感的聲音,也會被收入專輯灌錄一曲。我能爭取的只有這個機會,這樣以後在各處駐唱時至少多了一個「唱片歌手」的頭銜,對這份工作不啻也是一種保障,能讓我再茍延殘喘幾年,繼續玩我的吉他唱我的歌。

當年的大志不過如此,不表示我不想要得更多。

未來阿崇有他的家族企業,姚有他的領導魅力與人脈,他們都拿到了人生潛力組的入場券,而我呢?

總共十二位進入決賽,那位就讀海軍官校的男生,一直是被關注的奪冠熱門。

果然,當天一上場還沒開口,官校生那身全白的制服便已讓全場為之眼亮。斯文的臉龐卻有著挺拔的身形與雄赳赳的氣勢,天生好歌喉,加上軍人特殊的俐落爽朗氣質,一直讓他的人氣指數在比賽過程中,遠遠領先其他那些相形顯得文弱蒼白的大學生,連女主持人介紹他出場時也明顯透露了偏袒:「今天陳威同學要演唱的是他與同學的自創曲,他的好同學也將擔任他的鋼琴伴奏……哇,你們學校的男生都是那麼帥嗎?現場的女同學,他們帥不帥……相信妳們的尖叫聲一定會讓他們今天有更精采的演出……接下來,就讓我們以熱烈掌聲,歡迎這兩位帥氣又有才華的大男生,為我們帶來他們的演唱!」

燈光緩緩亮起,他筆挺雪白地佇立在黑亮的平台鋼琴旁。先是緩緩脫下頭戴的海軍盤帽,然後,伸出了那隻一直藏在背後的手,只見一朵玫瑰正豔紅地在他手中盛綻。

他將紅花與白帽輕輕並置於黑色鋼琴蓋上,那構圖立刻成為了舞台的焦點。看得出他用心設計了這些橋段,以軍官紳士風的浪漫,為接下來要演唱的情歌做足了鋪陳。

伴奏與他交換了一個鼓勵的眼神後,他唱出了歌曲的第一句,也是我至今唯一還記得的那句歌詞:我們的愛,不需要有名字……鋼琴前的男孩身著與他同款的白色制服,梳著整齊油亮的小西裝頭,不時還會加入幾句和聲。

他們的沉穩與搭配無間讓全場感到讚歎,豈會有人預料得到,一場宛如失事墜機的震撼已在醞釀?

歌曲還沒進行到三分之一,就看到女主持人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了,台下的觀眾中有人也開始交頭接耳,發出了竊竊私語的干擾。我坐在後台的等候區,有股隨時想起身逃走的衝動,卻又目不轉睛,不願放過台前這太令人不知所措的場景。

明明是在幻想裡涎羨過的誘人情景,此刻真實在眼前上演,我卻吃驚得傻了。再遲鈍的人也看得出端倪,台上二人不時深情凝望彼此,那絕不是同袍哥兒們會出現的表情。

我的胸口宛若南極冰地,一塊巨大的雪石遇到了升溫而轟然崩落。一場威脅性的大破壞中,另有一種讓人驚懼,也讓人著迷的風雲變幻。

前一秒感覺在我心中始終如重負的那分羞恥與不安,就這樣輕輕舉起了,笨重的冰山在他們的歌聲中,頓時化升成了綿軟的雲。

但下一秒我卻又墜入了一片烏雲密布中。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震驚窒息了原本該有的喜悅,我無法想像這對情侶(難道不是嗎?)竟然能無視這樣的冒險會帶來的後果,讓自己在眾人面前成了傷風敗俗的異端。從台上兩人目光的交流中,我感受到他們的旁若無人,彷彿在告訴台下的人們,不用為他們擔心,之所以能夠放下已到手的,是因為他們已經發現什麼才是更好的。

但那又是什麼?為什麼我還看不到那「更好的」?深怕身邊的其他選手會發現到我的異樣,下唇無法克制地搐抖,以免一個不注意,眼中強噙住的淚滴就要滾落。

不知道他們的演唱是何時結束的,我被場內不算特別熱烈的掌聲驚醒。

「謝謝陳威帶來的這首歌曲……不過,兩個男生對唱情歌還是挺奇怪的,好像應該是一男一女比較自然吧?也許海軍官校也該考慮招收女生,大家說是不是?……陳威你大概還沒有女朋友吧?」

女主持人生硬地圓場,在我聽來只是愈描愈黑。

我伸長脖子想要觀察評審們的反應。

一排人先是全低著頭假裝在看資料或寫評語,然後坐中間主席位的那位知名聲樂家,突然舉起手向主持人示意,下一位原本已在台側正要上場的選手,這時又退進了翼幕後。主席與其他幾位評審交談的時間也許不超過一分鐘,但就在那短短的一分鐘,我的命運從此改變。

「伴奏者加入了和聲,違反了獨唱的比賽規定。」聲樂家對著全場觀眾如此嚴正地發出了聲明。

歷經了長達四個月的過關斬將之後,原被看好的佼佼者,竟會選擇了用這種方式當做最後衝刺,某種程度上,我感覺他似乎在嘲笑所有其他選手的戰戰兢兢。像是車禍現場,當聽說車毀人亡的原因是酒醉駕車之後,圍觀的人群雖有遺憾,但暗自在心底或多或少都以為,這是罪有應得。

名次揭曉,陳威果然落選了。

大出意料的是,我得到了亞軍。

吞下驚恐與辛酸,強作鎮定,在接下獎座的那當下,我異常心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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