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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鑰匙

2015/01/26 06:00

圖◎郭鑒予

◎阿布 圖◎郭鑒予

我終於取得了鑰匙。

鑰匙插入鎖孔,一轉一扭,咔地一聲旋開門栓;這是進出精神科病房的唯一權柄,一把在樓下鎖店花三十元、一分鐘就能打好的鑰匙,必須把整個病房的病人都倒背如流,通過護理長考試才有資格取得。由於病人情況特殊,不像醫院其他門禁大多只需員工證就能暢行無阻,精神科病房的鐵門鑰匙只有正式員工才能擁有,即使是來短期輪訓的醫師,每天進出病房時也都必須乖乖地請護佐開門。

有了鑰匙,代表你將真正成為其中的一分子,從此能自由進出這個隔絕的空間;而在必要時,也能將這個世界砰地一聲鎖上。鑰匙代表的是權力,但同時也是解放。

精神科病房安靜地蹲在這家醫學中心裡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永遠大門深鎖。我們的病房不與其他病房相通,甚至有一座自己專屬的電梯;似乎在這裡時間有不同的流向,這裡頭發生的任何事也都能輕易被原諒。

見習醫師時期就曾經進過這間病房。病房有兩道鐵門,在見習開始之前精神科祕書就千萬叮嚀一定要整組人馬都到齊之後才能按電鈴,以免工作人員為了幫學生開門而疲於奔命。走入會客大廳,沉重的鐵門在身後砰地關上,理性思維所建構的世界也被隔絕在後方;會客大廳裡的幾張沙發、塑膠椅、檢查物品的長桌,都像有了各自的心思竊竊私語,只有光從病房那側透過門縫照進來,昏暗的光線裡彷彿藏著什麼理性無法穿透的陰影,在偷偷窺視著我們。

我們也在窺視他們。護理站與病房之間隔著大面的強化玻璃窗,方便住院醫師面對電腦打病歷時抬頭就能觀察病人們的一舉一動,像一齣無劇本的行動藝術。他像小孩般哭了。她跪在交誼廳中間對著看不見的神明膜拜。他在病房內倒退行走,忽然停住,用哲學家的眼神朝護理站裡深深一瞥。

這些行為對住院醫師來說,各有各的精神病理學解釋。但我常常站在護理站的玻璃後,思考著裡面,也思考著外面。病人是會感激我們幫助他們脫離幻覺的隊伍,抑或是惱怒我們雞婆地入侵他們自給自足的世界呢?

曾經聽過資深醫師示範,面對躁症個案過度膨脹的自大妄想時的說話藝術:「我知道您有很多偉大的事情要做,但我們擔心您太累了,想請您在我們這裡靜養幾天。」以退為進,以守為攻;讓不知疲憊的躁症個案願意留在這個病房,好好休息治療。躁症發作時睡眠需求減少,常半夜2、3點即醒來四處要找人串門子;只見他踩著拖鞋啪嗒啪嗒走在漆黑空曠的大廳,口中喃喃自語,手指比天指地地畫;好像把自己當做響板,指揮著黑暗裡一整個隱形的交響樂團。

精神科病房的森嚴密閉,不由得令人誤會鐵門之外是理性的人間,鐵門關住的是各種瘋狂想法的集中營。每到午休時間,交誼廳的電視上播著新聞,新聞裡的政治人物高分貝隔空叫囂,有人當街拿著水果刀砍殺路人;病友們出神地看一會兒,然後又低下頭,安靜地扒兩口飯。有見習醫師在最後一天的座談會上有感而發:這裡比我想像中的安靜耶,我還以為急性病房裡會充滿混亂與暴力。或許鐵門的存在不是防止他們外出擾亂這個世界,而是讓這個粗暴的世界不至於輕易地傷害到他們。

鐵門裡的日子是安靜的,是結構化的,似乎也有鐵門將時間區隔得一段一段;這一小時是護理團體,另一小時是職能治療,兩個小時之間有五分鐘可以拿護理站裡冰箱的飲料。7點起床,12點午飯,6點晚餐,中間穿插著各類活動,日子排著隊,在入院出院之間過去了。

值班隔日,下班時間已屆,我拾起桌面上散落著的筆、醫師章與手機,背起背包離開護理站。站在鐵門之前,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那串鑰匙與識別證綁在一起,有大門的、護理站的、會談室的──甚至也有我自己寢室的鑰匙,一撈就是一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回到寢室又是獨自一人,關起門來脫下白袍,我也有屬於自己的煩惱祕密,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囚禁著自己小小的病人。每次掏出這串鑰匙都意味著我又即將旋開某一扇特定的門,進入或離開一個密閉的空間;然後轉身,關上門,再反方向轉動鑰匙,把別人或自己,鎖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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