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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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3之2 - 關於末日的愛情及其他

2014/12/29 06:00

圖◎顏寧儀

◎陳大中 圖◎顏寧儀

「這是什麼?」「無聊,寫好玩的。」「這是什麼?」「……呃,我想寫武俠小說。」「哇,你會寫武俠小說哦。」「嗯。」嗯他媽見鬼個頭。我還在大學鬼混時就覺得自己沒有寫小說的才能。我怎麼會寫武俠小說。「寫好要給我看哈。」「謝謝查哨官。」然後她就走了。真的我上次弄這種唬爛的東西……應該還在念高中吧。內容就是死高中生如何和教官老師在作弊抽菸蹺課翻牆這些事情上鬥法,只是這些死高中生和教官老師都會武功。一些亂七八糟的武功。留下我孤獨地站在那裡擤鼻涕。

現在不行可是我很想抽菸。我正在站哨。我正在上課。正在胡思亂想。嚇的一聲尖利又刺耳破空襲來,我右手一擺鉛筆一伸護住人中鼻梁一線。悶悶地崩一響,然後聽見台上的英文老師郭美英陰惻惻地冷笑道:「鍾曉晨,認真上課啊。」我虎口微微發麻,心道:「你他媽的死妖婦。」她這手冷雨飛的力道只用上五、六分,卻也已將我手中的鉛筆裂折了,擲來的粉筆與我護身氣勁相碰更是粉碎,讓我滿頭滿臉滿桌子的灰。我暗暗一呸,打了個噴嚏,眼光四向瞥視。有些同學不住竊笑,與我上同個補習班的那女孩也是。縱然郭美英下手有留情,但她的冷雨飛功夫似乎沒練地道,才會有那種難聽下流的聲音。在我從這鬼地方畢業之前,定要給你們幾個混蛋好看。

後來我畢業了,畢業照很蠢很難看,我都不敢打開畢業紀念冊,甚至覺得它該被白蟻吃掉比較好。至於要給哪幾個混蛋好看,有些我也沒印象了,記得的只有郭美英、校長汪格非、主任教官高國柱,應該不只這三人才對。高國柱官階上校,現在才知道上校有多大:大約是可以代表兩、三千人(或更多)兵力的程度。像前面那樣的偽武俠小說被我以更粗糙的文體寫在某個筆記本,兩、三千字的殘篇,沒頭沒尾,我相信是沒有被白蟻消化拿去做裝潢,更可能的命運是,早在那之前已經變成再生紙了。那樣的世界已經消滅,本該如此。

可是她跟我說,她想看辜一峰的故事。過了兩天的早晨我在伙房搬完買回來的東西,當天擔任督伙軍士官的她看到我便問了問。「你有沒有寫啊?」「寫什麼?」「寫小說啊?」「還沒有。」我覺得這真是白癡的問題和廢話……「我想看那個辜一峰的故事。」後來她和女兵蟻聊聊天,在休息室寫有的沒的表格,我則和其他採買人員去剝蒜頭談蒜皮,想著應該怎麼辦。

沒什麼好猶豫的,如果我想逃往別的世界,逃往一個我從沒去過的地方,逃離世界末日。以便在必要時能夠對抗它不致於死掉或發瘋,即使這好像藉口。也許這就是機會(但不見得是命運),即使低階的男性兵蟻都說中士是個女同性戀,是個T。但在電影裡這就會是命運。中士說過她有男朋友,以前也是軍人因為受傷退伍,但包含我在內的男兵蟻都寧願相信她跟伙房女兵蟻有一腿。有人在吃完飯洗餐盤時說,讓她知道肉屌比雙頭龍好用,慫恿剛跟女友分手的男兵蟻去把她。「T的女朋友都很正。」「你可以跟她們搞3P。」「買一送一喔?」「我交過一個(是T的?)女朋友,目的就是那樣。」「超爽!」出駐地營區右轉再左轉,有間汽車旅館,我沒去過那裡,只在營區裡隔著圍牆看過,我想也許這就是機會,我想跟她去那裡,不然看電影也可以,只是看電影比較遠,從營區到市區電影院起碼要四十分鐘,除非你肯花四百塊錢坐計程車。

所以我得寫我的武俠小說。為了方便,我的武俠世界純屬虛構,與實際的人物、團體及歷史無關。因為我正在一個沒有歷史的場所。那是一個人人有功練,沒有暴力溫馨的地方,東邊有大山,西邊有大海,沙漠在北,雨林在南,日月東升,江河歸西,平野原澤壠太山,北斗七星掛天空。

太山與北斗,自然是武林中功夫絕頂的象徵,兩大重要門派。又如太山立於地,這太山上的門派中人雖多是些清修道士,卻始終與山下塵世保持來往聯繫,而七星神拳則神龍見首不見尾,只在夜黑無月時給人指路。武俠世界還得有些和尚,太山北斗,萬象森羅,便有萬象寺在那山巔萬林中,道是山巔一寺一壺酒,林中萬蹤萬象空。可我要寫的並不是這幾大派,要說的話在那堆我胡亂想出的莫名其妙的武功高手裡,第一個出現的是白鑄成,第二個是蔣志明,蔣志明才是我原本最願意去寫的人物(因為他是蔣志清的弟弟,所以也許會是一部亡國史),雖然我從開始是沒打算把這個世界寫下來準備讓它靜靜在以後消失。鑄成大錯。不過這些就以後再說。

塵沙飛揚暮日沉,弦月浮升馬蹄奔,馬呼嘶嘶風颯颯,三騎馬在史家庄外竹林邊緩步停下,夜色掩覆,首先那人翻身落馬歎道:「遲了。」

那人身後兩人隨著下馬,喊道:「景先生回來了。」三人從馬背卸落負物。庄內有人舉火而來,那景先生卻說:「大家別出庄。幾樣東西放著便成。」又問:「辜家庄那幾人可還好?」庄內人說:「聽說都好,沒發煞症。」景先生又說:「這急煞症還是要防的。我們先在庄外竹籬待上幾日,你們一樣沒事莫近,待煞原煞氣滅了便沒事了。」這景先生原來是來救病防症的。

但景先生卻不是大夫。他同另兩人牽馬走進竹籬邊臨時搭的馬棚,飲馬餵馬,辦完諸般雜事後才進竹籬。景先生從背囊取出一小冊,翻讀一遍,暗道:「確有獨到處。」原來這景先生叫做景應陽,出身西海濱富家,自小習武成癡,二十初歲小成後便各地雲遊,印證武功,常離老父,少聚妻小。在這人人有功練的世界,每個庄子裡的大戶都有幾招拳法氣功相傳,景應陽一一走訪低頭領教研討,他資質高又用功勤,去蕪存菁,倒頗有進境;只是不惜財資不顧家業,時人或嘲為「景敗家」。三、四年前,從西海濱傳開了急煞症,景應陽家裡老小竟無人得免,他深悔恨,才來防疫救人,人們便多稱他為「景先生」或「景老師」了,只是他蒐羅武功的癖性卻改不掉。眼下他所讀的冊子,便是辜家庄的辜十一掌。

三年……已經三年……急煞症從西海濱蔓延進西南……

景應陽想著急煞症究竟已傳了多廣,究竟又還要傳多久。他又走到了竹籬外。那兒有個十一歲上下的孩子正就著火光在練功。那孩子見景應陽走近,掌勢一收,說:「你偷學我家掌法。」景應陽臉上一紅,將冊子交到那孩子手裡。「這是你家掌法。你都已學全了嗎?」那孩子搖搖頭,景應陽說:「剩下的我可以教你。」

「為什麼要你來教我?」

景應陽愣住了。

「現在沒人可以教你。」

這是西南竹麓辜家庄的孤兒辜明峰在鬧疫病的那幾年在史家庄拜景應陽為師的故事。

我在午休的時候寫,站哨的時候也盡可能地寫。雖然用牆壁和消防箱充當桌子怎麼寫都不順手。筆記用便條紙,正文用從輔導長那裡幹來的二級紙(註5)(其實我有正當理由,因為他要我持續以火力支援政戰文書進行投稿作業)甚至一些「還有點空間」的廢紙。東拼西湊的,最後重謄了一次。但是一切顯得有點太遲。當我把那些零碎的事物帶回家,投入短暫的週末休假(當時含通勤時間約五十二小時)之部分時間,組織成一個自己覺得還能看的東西,印出攜入軍中,再略加修點,已超過了一週。我覺得自己寫得不好,光是一個突然成為孤兒的孤兒我就不知道他心裡該做何感想,更不用說還有個尷尬的師父,兩個人要如何成為師徒。

投入休假時間似乎證明我有點在意她,但同時重要的是:她也得在意我才行。還必須是某些方面的在意,要有點辦公室戀情的感覺,只能是感覺,因為真正的辦公室戀情很麻煩。一切有點太遲,我覺得她已經忘了這事,時間超過一週,可能要由我自己提醒她。所以在那個下過雨的初春傍晚,我站在哨所旁,天快暗了,我終於看到她走來。錯過這次可能沒有下次。是命運還是機會?我將那印寫著小說的三張A4紙從口袋內務(註6)掏出來,放在火種箱(註7)裡(我認為我的小說該屬違禁品),看她走來,我走下哨所外的草坪知道她正看我,我還沒有打算愛上她,我想像她的胸部像是沙地裡風不小心吹出的沙丘,幾乎像是還沒發育的樣子,穿上運動型胸罩就像再次被風吹過,被沙覆蓋淹沒看不見了。我對她也可能是那樣子。可是她的乳頭該是像什麼呢?是消匿的蠍子,碎散的石頭,或光的倒影,瀕危的雨水?同時我想著她讀小說之後的反應,她會拿紅筆寫眉批嗎?她應該會在開頭就問「景應陽」是哪來的,接著又問「辜明峰」是誰(「欸不是辜一峰才對嗎?」),最後向我抱怨沉悶無聊,都沒有打打殺殺。如果是這樣我會一一向她解釋,我會繼續寫下去(或者只寫她想要的部分)。不管怎麼說,對武俠小說有興趣的女性也是很稀有。儘管她已經過二十歲了胸部卻是沒發育的樣子。

結果可能不是機會,也不是命運。

其實我很清楚她只是有事要回女官寢,順便經過。

我在擦你的槍的時候,差點睡著了。我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等待,在靶場。除了吃午飯,午休,我們一直都在靶場,等待。我們整個上午待在掩體裡,等營部連和一連,完成他們的射擊。然後我們曬了半個下午的太陽,把內衣都濕透了,等到我們終於要打靶前穿上防彈背心,終於把迷彩服也濕了。而防彈背心,我猜它們從上午就不是乾的。我們穿著汗水,一個人又一個人的汗水。我現在只想洗澡,睡覺。

但我覺得擦你的槍是很重要的。我不知道它之前有多久沒射擊了?擦槍的時候這麼巧我就拿到你的槍。我今天的射擊狀況有點糟。雖然是歸零射擊(註8),這樣不意外。三發裝子彈,擊發,九個靶位是二十七發,從我腦中一次次穿過尖銳的槍聲,聲音追撞扭擠爆開,乒乒乒乒乒。根本算不清幾發。打完跑去看靶,當然的打不到靶心,然後調整,可是我連槍有沒有拿穩,都搞不清楚,不知道覘孔和準心動下去對不對。然後一發,看靶,調整,再一發,看靶,調整,再一發。但最後我的彈孔還是,全在靶心外面。

像我這種人,得到一再射擊的機會。幾個靶場助理整天幹下來都耳背了。副營長問我:「你是合格的射手嗎?」「你是合格的射手嗎?」「你是合格的射手嗎?」他說了不只三次。他也問了連長起碼兩次。我只能說,是,我是合格的射手。其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合格的射手,就算不是合格的射手也要調整自己的槍枝。就這麼打到天色昏黑。射手起立。射手就位。置槍。臥射預備。裝子彈送上槍機。左線預備。右線預備。全線預備:開始射擊。你會不會覺得「乒」這個字就像我們趴在沙包前拿槍的樣子?我開始覺得走路會晃。餐廳的飯菜都涼了。而且很難吃,你知道。

我走下哨所,拿起S腰帶上掛著的警棍(我們只有大門哨持槍),她對我說你幹嘛?我又不是來查哨的。我說那你來幹嘛。來看你啊。我不需要你來看我,但我需要你看看我的小說。(待續)

註5:指經過單面印刷但仍有一面空白的影印紙。未使用過的為一級紙;雙面印刷過的為三級紙。

註6:正式名稱應為「戰備資料套」,內容物視單位、軍種而略有不同。應包括:國軍官兵言行準據、國軍教戰總則、戰備個人行動準據攜行卡、國軍軍紀安全須知、軍法常識卡、互助組回報做法――平、戰時互助回報要點以及國軍心理衛生輔導須知等。

註7:火種箱設置於彈藥庫哨所旁,用途並非保存火種,而是放置違禁品。舉凡打火機、火柴、香菸等對彈藥庫有直接間接危險的事物,也包括手機。

註8:歸零射擊目的在調校槍枝,以使射手透過覘孔、準星之瞄準點逼近實際彈道之彈著點,得以精確擊中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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