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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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冰山 - 下

2014/12/22 06:00

圖◎唐壽南

◎丘末露 圖◎唐壽南

兄弟倆如奉綸音更加強了演技,交警果然問需驗傷否?建明有一剎那生死交關的清醒,誇張地佝僂著上半身撫胸。交警又說,先去驗傷,去哪一家?新郎的友人立刻說了郊區一家綜合醫院,趁亂間還跟建志低語解釋:「雖然省立醫院就在附近,公家很麻煩,私人診所都會開。」原是兩路員警會勘,新郎的友人似與那派出所值勤員警相識,手銬也解了,車也免扣了,官腔官調令速去就醫後做筆錄。原本活潑熱情的媽面子盡掃落地,立刻眼淚汪汪六神無主的五官,餘下程序還得建志去繞那一趟,新郎那個友人許是說來說去不脫一家親,也自告奮勇陪同。建志心裡只覺不妙,剛剛頒布新法,酒駕要罰得更嚴,此番若是不能易科罰金,包不準籠子內有望。現世報,三姑還愣在當場,然而心裡未免竊笑:哥哥馬上要出獄了,弟弟偏又醉酒行車生事,若重罰,也得入監。難不成真是惡道輪迴,永無安生之日?今天是好日子啊,上梁不正下梁歪,沒一個好種,注定要衰。

火速載建明到一家私立大型醫院驗傷,順利開了驗傷單,「遵醫囑休息兩個小時觀察」,建明爛醉如泥嘟噥著昏睡了一會兒,待睜開血絲滿布的雙眼時已約略回魂,不問也知方才自己必定醜態百出這下挫屎難收拾了。洗臉喝水定了定神,跟著建志到警局做筆錄,佯裝良民,唯唯諾諾,只求員警網開一面。一切照規矩來,數字騙不了人,照樣查辦等待判決。忙了半天,建志建明灰頭土臉回家。建明逃避主義厭世口吻自回租居處生悶氣與安歇。建志母子少不得唏噓苦惱一番,多說無益,唯有傷身。

冰山崩落、傾斜。電話響,是遠嫁溫哥華的妹妹秀雲來電,北極又提早暖化了?冰棚要翻面轉身?其實是秀雲盡孝道打電話話家常,建志母親撒嬌寒暄了半晌,噢噢噢,說要不要叫建志聽。建志接過話筒,劈里啪啦簡述了今天的喜酒與惡耗,秀雲說下個月應該會回來,建志一愣:「妳一個人?」秀雲一對兒女已自立上班規矩上進,一家和樂,母親常虧她:「是啦,妳比我好命。」然而小康之家回來一趟所費不貲,近年來偶寄個三、五萬孝敬兩老彌補三個哥哥的不中用,雖治不了本,建志母親老懷安慰,竟就靠上了。建志偶爾潑冷水,說不要動不動就跟秀雲伸手,久了人家也不平衡:三個哥哥,要不是三個哥哥沒出脫,她何不離鄉背井眼不見為淨。而且最近一次向她告急救窮,建志在樓上的分機裡聽到她說:「我已經得內傷了。」意即私房盡遭母噬。建志因此心虛地勸媽:「不要再開口了。難怪她不爽,唉,說孝,她也盡了。是我們不爭氣。」母親雖點頭稱是,又喃喃數說家計艱難。電話中秀雲回來是想幫媽做八十大壽,建志一聽還皮皮地轉頭質問媽:「妳今年八十?」母親失望地沉吟:「你不知噢?我想著訂做幾個壽桃,餐廳訂一桌,就我們一家子跟兩個知己的熱鬧一下。」老媽重視自己的生日,一輩子歹命,生日總有存在意義,十分堅持。晚近十年她才興這一套,市區海鮮餐館擺一桌,儘管來賓無非老爸鬥陣的損友與矯情的閨密,壽星倒是自來樂,三杯下肚豪放地抱怨假認命,說女兒,說兒子,沒有好的,說些老諺語自我剾洗,兒,女,是沒給栽培到。但是今天按呢,我就很安慰了啊。

前兩年因「查埔老仔漸盲查某老仔半殘」,建志又在外地,幾經勸說,壽宴則免,自個兒家裡煮個豬腳麵線應個景兒也算意思了。建志擔心的是不良於行的雙親猶不安分,惦記著人情陪綴,後來母親考慮到父親的瞎與醉,想想有理,便陽春簡易過了。不知是否疑心建志不放心,每隔一段日子總會自拉自唱:「去年就跟阿滿姨說定了,老了,嘉義的杏枝姨也死了,禮金請酒兩免。不然較早噢,坐車來去,買金項鍊陪送,輪到我時,至少也要三桌才夠。」這類話在例行的電話問安裡建志一向左耳進右耳出,反正他在台北上班無須參與,口頭上嗯嗯嗯,失笑慢悠地想著,什麼好姊妹?熱臉貼冷屁股。母親有時也一陣喟然:「嘛是這幾年才又這樣有來有去親起來。」雖是兒時鄰居玩伴舊識,中間幾十年只偶有聞問,是不甘寂寞,恢復親暱初時或有財務周轉互為利用的交際韻致,建志母親一窮二白兼口拙,迅速被剔除金融的茶杯風暴外,可有可無的姊妹,她也明白,但是不甘寂寞。

建志電話還拿在手上,還在失神地講著。椅子上母親蒸騰出花開了一般的一縷齲齒味,慎重虛弱地呢喃:「罕得做八十歲……」跟著戲劇化地厲聲咳了起來,她是這兩天感冒還沒好。秀雲那一頭說大壽要做,家裡是否還老樣子能睡?建志立刻建議睡旅館,他可以資助。兄妹倆前年才翻過臉,幸而感情不差各有反省,不致反目。三夾板鐵皮加蓋的二樓,三個小房間,少女學生時代過得去,生了兩個孩子胖成一個唬人的幸福主婦自是無法重溫舊夢,母女的生活節奏與勞動技巧亦相去甚遠,窄小悶熱的童年小屋變色,住沒兩天就吵。往昔由於三個哥哥或因避債跑路身陷囹圄貪圖逸樂逃避家務或如建志在台北掙扎苟活,屋裡還算清靜。上一回建志敗將返鄉,多了一個人,一開始兄妹情深,聊個沒完。大眼瞪小眼,多住個兩天,你礙著了我,我隱讓著你,三夾板鐵皮屋就這麼大,終於爆發了。上一次秀雲幾乎是被建志趕走的,機票改期傷心耗費耗神自不必說。住的問題秀雲支支吾吾一時也無法定奪,勉力寒暄了幾句掛了。

電話還沒講完建志母親束腹持拐自踅出門去了,總覺得兄妹倆聊起來沒完沒了,像是講電話不用錢似的。轉眼日色西斜了,她還是去榕樹下龍門陣和稀泥順便牽老尪回家較有趣。臨了回頭朝握著話筒的建志大聲囑咐,記得待會兒去魏伯聖診所那兒幫她把藥拿回來,健保卡還在藥包裡面。

魏伯聖診所是母親驗血糖的專門醫院,鄰街而已。建志母親有糖尿病,二十年前就有了。非常規矩定時地去測驗,從前建志的問安電話裡她常有這樣一句:「今仔日我去驗血糖,醫生說我控制得很好,很正常。」又補上臨門一腳:「你老爸都不知我有糖尿病。我沒跟他講。」言下之意不勝唏噓,阿娜達對枕邊人的健康情況淡漠至此。建志虧她:「免怨歎啦。愛到較慘死。你愛得甘願就好。」可是號稱孝子的建志返鄉定居後,有一天母親說又去魏伯聖處,醫生說控制得很好,建志訝異一問:「妳有糖尿病?」母親更訝異:「你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要不然電話中我常常跟你講,你也說定期檢驗很好,吃少一點。」當下建志很慚愧,他是完全忘記了。外人對他欣賞有加的孝心不過是一些零碎的雜拌,光用嘴說,所謂體貼,不過是電話打得勤一點,冷嘲熱諷,寄錢貼家用是有的,於安全的距離外,於無損於自己的家用外,要說犧牲委曲,心力交瘁,好像還沒有。

母親的糖尿病,眼見她按時測驗,回來都信心滿滿說標準,自己體重也小心保持,不像誰誰誰也有了,又說起從前的老東家,諱疾養生,這也毒那也毒,什麼都不敢吃。母親帶點輕蔑地說:「我都不忌口。」建志曾隱約告誡她油條太油,啤酒少喝──最近才後知後覺點醒她。母親有輕微酗酒的習慣,說是比較好睡。

他到魏伯聖診所,以前也來過,好像超過七十歲幾乎免費,藥包拿了就走。今天卻被叫住,裡頭院長醫師令一位護士遞給他一張檢驗單,建志沒帶老花眼鏡,也不打算細看──看也看不懂,自是頷首恭聆醫囑。院長特別挪出一口氣來,眼睛在眼鏡背後斜睨著他,說:「媽媽血糖值有點高,血油也稍濃。我給她換了另一種加強的藥。」建志自是稱謝而出。秋老虎縮了,一陣冷風。建志忽然覺得渾身不自在。是氣自己的不夠細心?還是氣母親的樂天說謊?

每次都說標準,保持得很好。是因為不想忌口而自欺欺人?命太苦,還不能吃甜,何苦?一定是這種心態。建志的高智商理智告訴他,佯裝保持現狀是盡孝的,至少母親不會有祕密被窺破的難堪與不安。何況,也許真的每次都標準,剛好這次脫箠?

想著想著,立刻發作的可能性比較大。他會叮囑母親忌口並依循糖尿病患守則?建志腦海裡心虛地結凍:「我一定會忍不住說破勸諫的。可是,我知道我不是盡孝而是逃避責任,只為了表示我有穿上道德的外衣。」建志狠狠打了兩個冷顫,敷衍跟作戲,將有如恩將仇報。情若不發自內心,冰山露犄角,其心可誅。冰山整個翻過來,國家地理頻道播過,像畫皮女鬼現出原形,萬年不壞破壞生態的塑膠材質寶特瓶各類電子垃圾羅織勾纏如魑魅魍魎的悚慄面具,人的良心?

秋老虎縮了,一陣冷風。老尪老某攜手回來,卻是二重唱,你咳我也咳,建志的爸咳聲尤其令人憂心經脈俱裂,十分驚悚。建志老爸的「菸咳兼寒咳」已超過月餘,建志日昨才說過一個笑話安慰母親,也是從前他小手術住院從一個女看護嘴裡聽來的。看護曾受雇於一老翁,他在外陽台抽菸,看護勸,老翁反譬解道:「我知道妳好意,今天我若是四、五十歲或更年輕,我聽妳勸。我還能活幾天?就愛哈一口,有差嗎?」母親聽了也由衷一笑,滄海一聲笑,建志的笑話雖有理,其心可誅。但也還是要老著臉央他:「他說還要到前面那一家打一針。他就聽你的,帶他去吧。」

建志的父親剛愎自用且鐵齒,不肯反省思辨病的起因,吃兩劑藥不見好,迂迴鄉愿地斷定此醫兩光,要換另一家打針,只求速癒。建志冷眼瞧著,說不出的嫌惡。他在媽面前也從不隱藏對父親的鄙視,雖然仍舊接送跑腿,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即使執行父親愚蠢的決定也木然照做,不如執行母親的任務細心、機會教育──雖然母親冥頑不靈。這弔詭的姿態無非殘酷地表示母親可別先死,老尪晚景堪虞。眼見這日子像是愈來愈近了,母親曾半開玩笑對建志笑歎:「伊那種脾氣恐怕老人院裡也沒人跟他合得來。」建志毫不遲疑地說:「我們也沒有錢送他去安養院啊。」過了兩日母親垂死掙扎又閒閒地舊話重提,建志乾脆挑明了說:「不會有錢送安養院啦。頂多是烏白膏膏到死罷了。」他依稀可以聽到母親心裡的戰慄。母親為了防止噩夢成真,一定會勇敢地活下去。日常聊到阿宏如出獄將如何時,做母親的總抱著一絲可笑的寄望,看可會改好了。建志立刻當頭棒喝冷笑無非也是烏白膏,於阿宏者流烏白膏另有一義:不事生產者見縫插針對身邊所有人動歪腦筋借貸不還,借到再無可借,偷拐搶騙。一般人閒來常納罕七逃人或流氓俗辣為何沒有固定收入仍能滿街跑跳檳榔不離口,烏白膏是矣。

既然要打針,街頭另一家,也就拉著父親的手去就診。建志父親了悟唯有建志肯盡孝應卯,每與他有接觸,鋒芒盡歛,像個乖小孩,儘管除了表面上的表演兩人從無私情溝通,老人家約莫也是心裡有數,自動閉嘴,默契良好。這一家是心臟專門科,科別彷彿只為了招牌有異於別家,左鄰右舍一樣拿它當自家灶腳家護醫院,感冒濕疹禿頭也都來應診求藥,來者不拒,是人情味?是不專業?其實天下烏鴉一般黑,健保捉襟見肘,日益惡化,滿街郎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候診時,一個護士經過看見倩笑地對建志說:「今天輪到爸爸啦?昨天媽媽才來吊大筒的。」打點滴?建志倒不知有這事,不過立刻就明白一定是緊張的老媽為了今天的喜宴,求速癒,抽空跑來討皮痛,大約也覺得操之過急徒惹訕笑便偷偷地進行。可是建志這會兒一聽,悠悠推敲,母親是怕病體纏綿過久,大壽掃興。可見這生日的念頭怕是從年前便已縈懷籌謀,藍圖早勾勒於心。中午喜宴吃到一半母親還跟他咬耳朵:「這間菜難吃,還不如我跟你爸做生日會去的那家。」原來有弦外之音。她的願望這樣簡單這樣應當,卻沒有絲毫的迴響。

輪到建志的爸,攙扶著一同進去。老爸坐定後慎重其事地解釋了一段詞不達意的表述,於他自己朦朧的困境裡,因是臭耳聾,建志不怕他聽見,站在他背後言簡意賅跟醫生吐槽了一句:「戒不了菸啦。藥也不肯好好吃。」心臟科周醫師順水推舟:「要打針?好得快一點?」建志爸赧然點頭。周醫師輕蔑地叮嚀:「要你好,你自己不要好。菸不要抽啦,知莫?」後兩句用吼的,配合患者的耳力。像訓斥小孩。建志一向認為此間醫術平平,不想周醫師也走黑臉路線,不假辭色,不給溫暖與哄語。建志扶老爸到內間打針,走廊天花板悠悠流蕩著音樂,席琳.狄翁唱的《鐵達尼號》主題曲。卻聽得診間裡周醫師對另一個患者咆哮起來:「我幫你保持到一百多,你怎麼舞的?竄到三百多?醫生不是神ㄋㄟ,愛聽話啦,愛聽話啦!」建志有一陣愕然。周醫師是心疼而發怒,與病人同苦?還是在建立一種威嚇的風格?健保捉襟見肘,日益惡化,連醫生也毛躁了起來。鐵達尼號航行在天花板,冰山在側。席琳.狄翁的天籟悠悠...wherever you are. I believe...

建志母親果然緊迫盯人,摸壁鬼,不放心夾腳跟過來了。建志馬上虧她:「小姐,昨昏妳跑來吊大筒ㄟ厚?」母親像受到嘉勉似地,順勢便滔滔頌揚了一番建志的顧家負責使人感心等等,強迫醫院裡一干老弱病殘充當她的聽眾。聽眾裡似乎有一個半生不熟的臉孔──一時也不理解,然而卻有樹仔童蒙童音的聯想瞬間跌宕,這喜宴的大廚阿樹中午許是摸玩冰塊以及幹譙太用力,略有不適,也來看診,心裡明鏡似地冷笑瞧了建志母子孝親圖一眼,建志一時想不起認識與否,玻璃門外昏霧起來,月兒彎彎照九州,九彎十八拐,不脫一家親?母親的嘮叨一廂情願地將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建志唯有半拉半勸趕緊攙走兩位老人家。

轉進巷子踱步時老媽一張臭嘴猶不停口,屈指默算,杞人憂天,問建志,她生日那天,阿宏不知可否出獄能來?秀雲是不是真回得來?阿明的案子不曉得會怎樣?可不要我生日前就被關進去。大團圓,小團圓,到底能不能團圓?席琳.狄翁的歌聲消逝在後頭,智障的母親光是這件她認為切身重要卻幽忽飄渺未必有贊助者的八十大壽編織得步步為營,人算不如天算,心海裡默默踏浪前行的小小孤帆彷彿是挨了一刀又一刀,慘遭冰稜剖腹畫過,眼見是要往下沉了。●

【評審意見】

諷刺的進化

◎宋澤萊

這是一篇典型的鄉土文學,也是諷刺文學。

這篇小說放在整個台灣鄉土文學的脈絡裡有兩個重大的意義:一是,這篇小說超越了70年代黃春明和王禎和在北京語小說裡放置台語的限制,所使用的台語更多、更生動、更加道地。作者善用台語的程度,可能叫黃春明、王禎和都自感不如。作者成功地推動了台灣鄉土文學,有力地再往前邁進一步。二是,裡頭對小人物的諷刺,達到了一個高度。作者的諷刺十分無情,可說到了殘酷踐踏的地步,不過卻十分生動,能叫人不斷發笑,可能叫王禎和都自感不及。我們若要了解70年代之後,台灣鄉土文學的諷刺手段到底進化到什麼狀況,就要看一看這篇小說。

總之,這篇小說作者的寫作潛力無窮,成功地推動了鄉土文學往前邁進,有其重大意義。雖然他屈居第二名,但卻是這次徵文比賽的重大收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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