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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善書
圖◎aPple Wu
◎海灼君 圖◎aPple Wu
總是等天色夠暗，我才放膽開始行動。從巷口望向目標，白煙攀升繞過掌葉蘋婆後無色無形；四方梁柱旁，頸子圈了碎花毛巾的阿桑正拿雞毛撢勤拂拭承載供品的厚玻璃；兩對老夫妻雙掌合十奉上鮮花素果，端坐鐵窗內的土地公呵呵笑著允諾一方住民大小心願。我若無其事邁向福德祠，側身三層架及香爐間，趁善男信女打開話匣子之際，迅速將手上的《文化苦旅》插入《金剛經》與《父母恩重難報經》縫隙，轉身回家。第N次行動成功！
擺脫三千煩惱書
約莫兩年前的第一次行動事關朱光潛的《談修養》。那是摯友菜逃誤信謠言、以為我荒淫度日，特地贈與的救命書。無關個人好惡，但處世大道理讀了渾身發癢，收到書當天便覺得非脫手不可；等不及隔日再到二手書店拋去燙手山芋，我十萬火急為書找尋新主人。巷口土地公廟的三層架在我腦海閃閃發光，於是午夜時分《談修養》成為《心經》、《地獄遊記》的鄰居。
「放生」的開關一旦啟動就無法回頭，長年遭宿疾新病纏身促使我神經質地再三審查書架，嚴格篩出「死後即喪失機會向子孫解釋購買動機」的讀物。我甚至無法忍受必須跟後代（即使他們尚未出現）說明架上為何同時躺有成套馮內果經典和民俗療法叢書。總之，能繼續存活於架上的必須是試圖探討人生重要概念的體面書籍。倘若拜讀過一系列米蘭．昆德拉探討小說藝術的論文集，村上春樹的雜文恐怕是留不住了，連海明威此等大師都可能處在危險邊緣。我先搬了幾本年幼無知時期買的散文集去「福德基地」試水溫；為確保這些名聲不壞的著作全由民眾主動取閱，而非因缺乏善書身分慘遭移除，我拿出科學精神每天按時檢視它們的命運。
最先消失的是某名家的散文集兩本，十分合理，《談修養》則一如預料仍留下與佛經相伴。接下來幾天散文集陸續出清，振奮人心之餘，我開始玩起交換禮物遊戲：我提供不具宗教背景的善書：水準之上的散文或翻譯小說，同時取閱曖曖內含光的數款佛教經典；日復一日，扣除香火鼎盛人來人往的初二、十六黃昏，我的書架逐漸換血形成意料之外的軀殼。雖陌生又非全然夢幻泡影。過了一段時日，我驚覺自己帶去福德祠的書不復是潛意識打算拋下的難堪，經典如周夢蝶詩集及余光中的遊記也加入換書行列。我從設法擺脫三千煩惱書轉為趨近病態的分享狂熱，捐書後身心舒暢程度與傳教士宣道無異。根據觀察，善書們（包括一度蒙塵的《談修養》）頂多度過十數晨昏即遷移到其他棲地，供應新讀者灌溉腦細胞的養分。
隨著台灣出版社對書封設計日益重視，案頭風景愈來愈可觀，分辨書籍是否「出任務」也愈來愈棘手，只好先脅迫友人閱讀，要求他們評分，佐以電話民調。寵物級圖書一律不外放：安瑟．亞當斯形形色色的仙人掌攝影集確定留下，為了精采專欄而勉強蒐藏整本文史哲雜誌更是天經地義。短篇小說集則是極度考驗智慧的死穴，非得朗誦給品味絕佳的讀者鑑別不可，吾友菜逃自是不二人選。通常故事起頭會發出堪稱洞見的微光，菜逃哼哈笑著以示讚許，接下來笑聲間隔往往愈拖愈長，伴隨陣陣難堪的停頓，終於她開口，緩緩吐出問號：「兩岸三地現在流行玩這種魔幻寫實把戲？」我口乾舌燥，特別是前一天才跟她徹夜探討米蘭．昆德拉，面對這樣的質疑著實難以反駁，連勸說「別拿讀卡夫卡的標準看待其他作家」的氣力都沒了。最最矛盾的是本身具備傳教精神的書籍必得留守家中書架：彼得．辛格揭露經濟動物慘況的《動物解放》早於1975年撼動全球，在台灣卻得用最古老的劃撥方式向關懷生命協會訂書。而昆德拉遭誤讀成愛情小說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竟以誇張篇幅論述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
勇於放下摯友諮詢專線後，我對案頭佛教經典的理解與捐書的「傳道事業」並行不悖，直到《超自然心理學》這本奇書問世。此書由身兼專業魔術師的心理學家寫就，他逐一破解算命伎倆、魂魄出竅、靈異現象、思想控制的同時，令我對諸多宗教理論心生困惑。尤其我走往福德祠的途中常會見到一隻大橘貓，牠理所當然躺臥休旅車上接受微風吹拂，偶爾虛張聲勢嚇唬行經地盤的斑鳩；我無法相信這深諳慢活之道的貓前世犯下大錯，不得不輪迴當畜牲酬業。探索頻道播出的霍金宇宙觀更雪上加霜，摧毀我所剩無幾的宗教情懷。既然分子間作用力自成一套龐雜的系統，人類何須加入諸神等外在因素？我們憑什麼將薛丁格的貓讓渡給宗教導師，讓他們大吃量子力學豆腐？假若生做人類以外的動物是自找的嚴懲，我們有責任再加把勁修補坑坑洞洞的〈動保法〉？信徒老愛嘲諷科學太年輕，結果科學逐漸壯大，那些人確定自己已跟上？經強力除魅，我飽受科學之美震撼，利用月黑風高的夜晚運送六本《超自然心理學》去福德基地宣教。然後，生命這本大部頭書給我一記重擊。
釐清了閱讀性向
首先是朱光潛的《談修養》像燕子一般飛回架上。並不意外，勸世書看一遍就相當受用，沒必要反覆翻閱複習。接下來，某個面熟的，拿過散文集和翻譯小說的國中男生一口氣拎走五本《超自然心理學》。我杵在香爐後瞠目結舌，而他單車一踩揚長而去。三層架稀稀落落，東倒西歪的佛經、層層疊疊的誦經錄音帶展演著無常，除了《談修養》這本入侵者，善書族群倒是恢復了往日秩序。掙扎幾天，運用簡單的邏輯三段式推理後，我鼓起勇氣造訪住家附近的二手書店。店內果然有五本嶄新的《超自然心理學》，以及我一廂情願認為已滋潤過眾人大腦的多本散文集、詩集與小說。國中小朋友怎忍心拿王鼎鈞周夢蝶楊牧洛夫邱妙津換成寥寥數枚十元硬幣？我掏錢贖回遭背叛的周夢蝶，盡量不走近福德祠。我不願再見被主流市場拒絕的朱光潛。
我的書架如同變形金剛重組了一番，佛經紛紛返回故居。由見山不是山過渡到見山又是山，多次換書行動總算釐清我的閱讀性向。日漸衰敗的肉體敦促我買下早在大學畢業前就該讀爛的《波赫士全集》、《柏林童年》、《抓住這一天》、《簡單的心》……閱讀未竟的焦慮為我帶來快感，心無罣礙的狀態反映在看書速度上。同老友菜逃的對話也進展到「詩是什麼？」、「如何避免明著來的隱喻？」辛波絲卡提供了絕妙教材：〈葬禮〉。詩眼並無現身於詩中，卻無比精確地說明了一件事：葬禮與死者無干。接著我們玩起統計學，發現國內有為數眾多的文學作品大剌剌寫出「隱喻」兩字。這樣在定義上還算隱喻嗎？「所以神話不再了。」菜逃轟然大笑下結論。兩個主流社會公認的失敗者藉手機大聊文學，居然燒壞近十顆電池，「以詩意包裝洞見」的共識逗得我們樂不可支。然而生命之書再度自行掀翻，迫使我駐足查看。
閱讀某雜誌製作的散步專題後，我模仿京都哲人鑽入巷弄踽踽獨行。彎進水溝畔的岔路，單薄的哲思隨即被遍地回收物消磨殆盡。分類中的廢紙、瓶罐、金屬五味雜陳，一隻虎斑貓趴在教科書上舔手抹臉，把周夢蝶遺留在二手書店的小朋友順著毛撫摩牠的背。呼嚕聲響更勝馬達，虎斑貓瞇眼伸展四肢，踢開腳邊的乾糧。肥貓肚腹渾圓飽滿，看得出牠從來不虞匱乏。國中生的祖母突然呼喚孫子幫忙，瘦小的祖孫齊力將壞毀的電視扛進鐵皮屋內，一邊怯懦回應鄰居嫌惡的抗議。原來作家筆下的斜風細雨、死生契闊、黯夜情欲也能擔保其他生命的延續及溫飽。「求生存」常被拿來說嘴，其實禿鷹早已在那，就等虛弱的身軀倒下。我老蹺腳癱坐電腦椅上觀賞波赫士談詩論藝，笑看昆德拉抄錄樂譜盛讚楊納傑克音樂中的文學性，驚呼趨近真理不無可能，但為五斗米折腰的生活篇章與經典相較，絲毫不顯得廉價。
我把周夢蝶放回福德基地，跟樂於撿拾文字的行家分享，也還給數本脫俗的集子更多可能性。幾位被我強迫推銷，讀畢《超自然心理學》的信徒好友歡天喜地來電，宣稱該書言之成理，與他們的信仰毫無扞格。我目瞪口呆。身為懷疑論的傳教士，我終究得承認，科學對部分人類的精神生活完全使不上力。無受想行識，我用不著再懸念周公的下落。起碼我已知道許多人日復一日時時勤拂拭人生這本善書，使它不致蒙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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