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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純園夢想

2014/09/24 06:00

圖◎張韻明〈田野〉20F,2007。

◎吳晟 圖◎張韻明

1 許諾

台灣島嶼千年萬年以來,從高山到平原到海岸,曾經鬱鬱蒼蒼、綠蔭遍野,博得婆娑之洋美麗之島的讚歎。但在我成長的歲月,不計其數的參天大樹,卻快速消失在開發的潮流中。它們的魂魄,依依不捨,不甘離去,經常回到我逐漸老去的夢境裡。

我不是直接殺害它們的凶手,卻是眼見砍樹伐木的暴行不斷發生,即使近在自己的家鄉,也默不吭聲。我因掩藏不住幫凶身分,愈來愈羞慚、愈悲傷。

夢境中每一株大樹的魂魄,化身為一株一株小樹苗,集合向我提醒,口氣明顯流露急切:羞慚,不如趕緊補救;悲傷,不如轉化為積極行動。一再催促我,快快將它們補種回去。

懷抱著贖罪心情,我開始規畫種植小樹苗,夢境中反覆出現,煥發無限希望的小樹苗。我鄭重許諾自己,認真學習做一名園丁。

然而消失的大樹何其多啊!每一株小樹苗,爭相搶著回來,而我的能力何其有限。還有各種聲音不斷干擾我──

一片小小樹園,區區千棵樹,不足以抵擋四處聳立的巨大煙囪放肆排放的濃濃黑煙、惡濁廢氣;不足以減緩地球暖化的趨勢,於千萬千萬千萬分之一……

你看、你看,少數僅存的大樹,還是繼續遭受無知的摧殘、無情的砍伐。許多剛種植的小樹苗,也未受到友善、細心的照顧而枯萎……

一片小小樹園、區區千棵樹,如何去改善惡化的環境品質?

我又陷入無比悲傷。近乎絕望。

夢境中的每一株小樹苗,紛紛再站出來,語氣略帶責備,鼓舞我:個人之力當然微薄,但你可以一面實踐、一面宣揚、一面推廣呀!相信會喚起更多更多人覺醒,真正了解樹木是人類不可欠缺的忠貞朋友,發自內心懂得愛惜。

2 純園

以母親之名,我們家樹園,取名為「純園」。一則追思感念,二則遵循行誼。母親單名純,人如其名,正符合她生命最核心本質,一生奉行生活簡樸、心思單純、喜愛純淨的自然環境。

維護自然純淨,首要堅持,樹園絕不噴灑殺蟲劑、絕不使用除草劑等等泛稱的農藥;而是放任各式各樣的種子自由發芽,「雜草」繁茂共生。孩童放心奔跑嬉戲摔倒沾泥巴,大人安心徜徉深呼吸。

雜草,只要不掩覆樹苗,其實無礙樹苗生長,反而滿園姹紫嫣紅,多采多姿,增添無比新鮮熱鬧,有很多驚喜發現。

實在太蕪雜,高可及膝,掩蓋小徑,無妨手工操作割草機,青澀草味陣陣飄送到鼻端,特別清香。割除的青草混合落葉,回歸土壤,土壤永遠保持濕潤鬆軟。可以感覺地底下,有無數的蚯蚓,自由自在鑽來鑽去。

有草叢就有昆蟲。濃密樹蔭下繁茂的草叢,是多樣昆蟲最喜愛的家園。

有昆蟲就有飛鳥。尋常的麻雀、斑鳩、八哥、白頭翁……罕見的彩鷸、黑冠麻鷺……鳥鳴啁啾、微風吹響穿梭樹林間,多麼寧靜的天籟。

樹園周邊遼闊水田,實施自然耕作法,引進圳溝灌溉水源,注入生態水池,水草搖擺,等待魚蝦泥鰍青蛙一一回來,蜻蜓翩翩飛舞,螢火蟲一閃一閃照亮田野。

母親不只疼愛子孫,也很照顧鄰居,歡喜接待來臨親友,居家庭院向來開放。這片純園,延續母親好客善意,更是沒有藩籬、沒有圍牆、沒有鐵門、沒有設防,隨時歡迎任何人來休憩、徜徉。

3 邀請

溫柔種下,一株一株小樹苗;扎實種下,一排一排小樹園;合力種下一片小森林,在自家田地無限想望的土壤。不必然肥沃,卻有足夠的陽光呵護,有足夠的雨水疼惜,和我們耐心的守候。

這片田地約二公頃,大都是父母承續祖先,再傳給我們,數代辛勤耕作照料,滴滴汗水換來粒粒米糧,恩養我們。母親耕作超過一甲子,一輩子堅貞信仰土地,而我們從年少跟隨母親分擔些農事,一輩子信仰母親的信仰。

母親種植水稻等糧食作物,但平時也教導我們愛樹、惜樹。如果母親還在世,必然會支持我們的種樹規畫,轉換成滿園盎然綠意,繼續蔭護後代子子孫孫。每當我有些勞累,有些氣餒,略微休息,總會看見母親勤奮勞動的身影,慈愛而堅毅的面容,在田間向我招手,為我打氣。

從俯視、平視而仰視,我守候樹苗的目光,逐年調整,愈調愈高,終於調成向上、再向上的角度,連接天空。

百年才可成材,但十年即可成樹。歷經十多年照顧,每一株樹苗,雖然樹幹還不夠粗壯高大,皆已挺直;枝葉還不夠繁茂,皆已成蔭,層層開展如大傘。

以母親之名,這片樹園取名「純園」,一則追念先祖,感恩父母;二則奉行生活簡單純樸,維護自然純淨的信念;同時懷抱無比願望,發揮推廣作用,喚起更多人士積極投入愛樹、種樹、護樹的行動。

在這仲秋清涼季節,誠摯發出邀請,親愛的朋友,邀請你遠離塵囂,來農鄉樹園走走,雖然不夠寬闊深邃,卻洋溢親切的泥土芬芳。安靜閒坐、促膝談心,或隨興徜徉,都有清風涼意、樹香草香、鳥鳴啁啾的殷勤相伴,以及周邊尚水ㄟ「水田濕地」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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