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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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2 - 應龍吟

2014/09/15 06:00

圖◎焯兩黃

◎吳鈞堯 圖◎焯兩黃

吳可端警覺到近了,不敢再走,縮在一片草叢後,小心地舉迷榖,撥開草叢,看見一隻龍,長兩支金色角,一對金色翅膀,蜷縮在一塊大石上。龍不動,不知是睡著還是歇息著,牠每隔一小段時間,鼻孔便咻咻響,噴出白煙。煙不散,成為霧,緩緩往林中移。吳可端大驚,原來這幾天他看見與穿越的霧,都是這條龍噴出來的。龍發出的咻咻聲,並不立時消失,在樹林間、大霧中,形成不可磨滅的回音,像無數條潮濕的、看不見的蜘蛛網,繫住所有微細的水分子。吳可端呆了呆,懷疑他會被活活地、在森林中被水分子溺死。

吳可端回過神,想趁機摸索出林,轉走他方,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龍抬頭,盯著他,頭上兩支金角隱隱作光。

那是場惡戰。幾百年、幾千年都過去了,應龍仍記得蚩尤的最後一擊。

炎帝兵敗阪泉之後,黃帝俘虜蚩尤,為慶祝勝利,召集天神地祇,在泰山舉行盛大慶宴。黃帝坐在四頭白象牽引的五彩雲車裡,敗將蚩尤開路,走在隊伍最前端,以示力退炎帝戰績。風伯輕拂微風,雨師飄灑細雨,隨在蚩尤後頭,掃除道路上的塵埃。黃帝本在示功,未料此舉埋下蚩尤雪恥決心。

蚩尤善製作兵器,長矛銳、盾牌堅、刀劍巧、斧鉞沉、弓弩強,兄弟八十一人,個個身高數丈、銅頭鐵額、四眼六臂、牛腿人身,滿口鋼牙利齒,每日三餐以鐵錠、石塊為主食;頭上雙角崢嶸,耳旁鬢髮倒豎。要不是夔的皮、雷神的腿骨,製成夔皮骨,得九天玄女授與兵法,並獲得昆吾山赤銅鑄造的昆吾劍,蚩尤與黃帝難論雌雄。蚩尤全軍覆沒,孤身奮戰,好不容易擊潰南方包圍,卻與鎮守大將應龍正面交接。蚩尤見著應龍,恐應龍以水攻,奮身一躍,銅頭鐵額撞上應龍。

應龍沒死,死的是蚩尤。應龍重傷之際,發龍角閃電,重擊蚩尤,黃帝麾下的五虎將、八驃騎殺到,拖翻蚩尤,黃帝降旨就地斬首,防蚩尤日後成精作怪,再起兵禍,將蚩尤的身、首分葬兩處。

死的是蚩尤,應龍沒死,承受蚩尤最後的絕望。蚩尤的四隻眼,密布為陰霾,蚩尤的頭,沉甸甸、卻輕如埃,蚩尤知道,他將失去他的頭、他的歷史,他將沒有後裔歌誦他的英勇。蚩尤將失去他敬如父長的炎帝;而他的兄弟族親,已一一死去,在這場戰役。

應龍沒死,但承受了蚩尤的死,跌落塵埃。不知療傷幾年幾月,傷好轉,雖能以法力驅使雲霧,卻無力飛返天庭,得知蚩尤死、炎帝降,刑天獨力挑釁天庭亦遭斬首,應龍見四方歸位,齊心輔佐黃帝,歸隱南方山林。南方也因為應龍而多雲霧。

勝利總是殺戮。無論死的是怪、是鬼、是妖、是獸、是人還是神,都是殺戮。應龍遷徙南方,死於炎黃大戰的魑魅魍魎,悄悄幻化,尾隨應龍,伺機復仇。魑魅魍魎可分三類,魑魅其一,長人的臉、野獸身體、四隻腳,人聽到牠們的聲音就會昏胡,跟著聲音走,再被宰殺;一種是神皝,長相像魑魅,卻只有一隻手、一隻腳,發出的聲音像打呵欠。最後就是魍魎,像三歲娃,通身黑裡透紅,眼睛紅、耳朵長,長頭髮烏黑光亮,喜歡學人的聲音迷惑人。

魑魅魍魎擅以聲音惑人,卻最怕龍吟,黃帝與蚩尤大戰,曾以牛羊角製作軍號,在兩軍交鋒時暗暗鼓吹。號角雖不比龍吟讓魑魅魍魎膽戰心驚,依然能使牠們腿軟手虛,所以魑魅魍魎碰上應龍,只能捂雙耳疾走。這時候,應龍驅動水攻,魑魅魍魎不能同時抵抗水與龍吟,常常溺死在泱泱急流。應龍沒料到祂的輕吟,竟是魑魅魍魎的安魂曲,而今,牠們魂魄不安,一個一個從泥水裡、從樹林中、從大石後,變幻出來。

然而,無論是呵欠與人聲、媚惑與童音,又怎能干擾應龍?應龍看得真確,卻哀在心頭,牠們不知道報不了仇,不知道詭計早被識破,不知道牠們無論怎麼矯作、如何變幻,祂總是看得一清二楚。逼退的魑魅魍魎愈多,逼近的魑魅魍魎未曾有少,應龍看得真確,哀在心裡……遺憾自己為何總是看得清清楚楚。

應龍想,看不清楚一回將如何?身上受魑魅魍魎一刀或兩棍又會怎麼樣?祂沒因蚩尤而死,難道會死在鬼魅手中?百無聊賴之際,應龍想起祂的好友雷神。雷神長人頭龍身,一吸氣,肚腹鼓脹,雙爪敲擊,即為雷。有一個海,非常遙遠,人們叫它做東海,應龍常與雷神於海中嬉戲。應龍聲出為吟,雷神敲擊為雷,雷響吟嘯,互為依輔,相伴相生。那是應龍與雷神的好時光。應龍受黃帝徵召與炎帝、蚩尤大戰,暗知黃帝差遣祂的兒子東海神,欲殺雷神,取腿骨當鼓槌。應龍日夜飛,趕赴東海時,雷神已被殺害,水面上,浮沉一張再也擊不出任何聲音的肚皮。

「夔」形貌像牛,體色灰、腿僅一隻、頭上無角。牠的雙眼炯炯有神,一出聲,轟隆隆如雷霆。夔在大海內嬉戲,身體轉動,鼓動海水成為浪,陣陣襲打岸邊。有時候夔破浪而出,身體與海面撞擊,搥擊出風、撞擊出雨。東海神趁夔出海,翻轉身體,腹部朝天時,忽然出拳重擊,捕了夔。然後剝皮曬乾,把夔製作成一面戰鼓。

夔鼓雷槌,威力多大?黃帝到應龍處演練。應龍鼓動浸淫百花精華的金色翅膀,飛翔時,打得閃亮的兩支龍角,調用河、湖、潭與溪水,成為水彈、水箭,變成刀劍、幻化做虎、象、獅等獸,往黃帝立處而去。黃帝舉雷神槌、擊夔獸鼓,天地剎那間上下震動,應龍無往不利的水之陣式,無論是彈、是箭、是獸,一一失其力量,紛紛瓦解。水,再恢復為水,如一個霹靂之後,世界止、萬物靜。

萬物靜。應龍不靜。演練後,應龍握鼓槌,握著一截無法言語、無法嬉戲與說話的骨頭,應龍只能幻想雷神的魂魄,依存在每一次的擂鼓之中。比較起來,眼前的魑魅魍魎,能打呵欠、可出人語、能吟誘惑,牠們未必比雷神幸運,卻較雷神活靈活現。儘管,死後的魑魅魍魎,心性一如牠們生前,只能再死一次,以杜罪惡。應龍不忍再殺,而且是轉化出現,自以為瞞過應龍的魑魅魍魎。

應龍想得絕了,不如祂死一回,以緩鬼魅仇恨?魑魅魍魎殺不了應龍,內心深處的殺戮無以安撫,轉而迷惑闖入山林的人。應龍瞧得真確,也覺得奇怪。被殺的人能快速跑跳,擁旋龜避邪、舉迷榖照路,他們是凡人,但擁有神的能耐。然而,他們仍不知道躲在矮叢後吃吃學人語的,不是人,而是妖、是怪、是魔。也許,他們迷走大半輩子,除了自己,再沒聽過其他人的聲音,急霧中、莽林裡,他們已許久許久,沒與人間溝通,甚至說上一句話,他們把「人」的聲音,當做人間。他們有神的武器,卻沒有神性,他們不知道神覺之前,必先人悟。

應龍就只是看著。看魑魅魍魎一次一次逼近祂,卻無功而返,看魑魅魍魎學童音、學女聲,一次次,擒殺被迷惑的人們。

殺戮與血、殘酷與無辜,喚醒應龍對於血的哀傷,以及蚩尤的四隻眼睛,空洞的四個窟窿,深穴中、陰冷的,沒有回音的死亡。血,成為濕氣,浸透應龍,祂把氣吸得很深,把氣呼得很久。霧氣一陣陣,從祂的鼻孔噴出。魑魅魍魎趁霧氣靠近,可笑哪,牠們不知霧氣從牠們的殺戮來,從血裡生,從祂的鼻息噴出。應龍想起自己曾有過的荒唐想法,受魑魅魍魎一刀或兩棍又會如何?應龍這麼想,止住龍吟,默默含住一口苦,噤聲。應龍等待魑魅魍魎的聲音。牠們能喬裝成雷神嗎?鼓起肚皮,敲一會兒雷?

應龍等著鬼魅們出聲,魑魅魍魎卻沒發出聲音,慢慢地,在霧中輕輕移動腳步。應龍又哀又驚,復仇的強大意志,竟使牠們移轉心性,不躁動,而能忍。應龍忽然很想知道,復仇能帶給牠們多大轉變,應龍佯裝什麼都不知道,規律呼息,一陣一陣的霧,從祂的鼻孔噴出。

似乎已在極限之中,似乎只等待某一個鬼魅的命令,即將攻勢齊發。這時候,有一個人,持迷榖、開樹叢、散聖光,呆呆地看著祂。

應龍不知道,吳可端是救了祂,或者,又使祂落入罪與贖的循環?吳可端持迷榖入林,鬼魅驚、應龍醒。魑魅魍魎顧不得迷榖的光炙人,能消萬惡魂魄,魑魅邊喊邊跳,神皝呵呵地,甩一隻手、跳一隻腳,魍魎像嬰兒啼哭,跑動時,一頭長髮甩如黑色漩渦,混著白霧,黑烏陰森。吳可端待想到要跑,卻嚇得動不了。

最先跑進光圈者瞬間蒸發,隨行的鬼魅,躲在同伴陰影下襲擊,剎那間獨手獨腳、四腳四眼,皆長出白磷磷利爪,或出男聲、或發女音、或仿嬰童啼哭,聲勢與行動合一,吳可端覺得自己走入一個網,哪兒也去不了的網。吳可端搭船落番,有些南洋人知道吳可端故鄉在金門,都說那是戰場啊,讀報時,常看見報紙以「火網」形容砲火下的金門。火,如何成網,必須以雷編、以火織,以日日夜夜,以大毅力的恆心,持續編織,才得以變成「火網」,而今,一群猛妖撲上他,也是一種網。

縱有青臛、旋龜護體,皆失效,吳可端一陣心噁,天旋地轉,忽見不知是火網、霧網還是在妖網後,看見他叨念的阿嬤、母親跟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似乎又是訣別了,宇宙大、天地寬,卻無處不訣別。吳可端心懸一念,以為從此別離人間,忽然胸頭一陣沁涼。他矇矇閉眼,想起不知多久以前,刑天與探險隊同行時,曾聽過刑天為炎帝而作的〈扶犁曲〉跟〈豐年詞〉。當時,他愣愣地想,刑天粗獷若斯,心頭卻如絲、如詩,吳可端覺得刑天作詞曲不可思議,而今聽聞莫名的音樂,也覺得不可思議。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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