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曲冰男孩

◎翁禎翊

在曲冰的第四天，雕刻家Badu帶著我們體驗他一手規畫的部落健行之旅。正是盛夏午後，山風穿透豐盛的陽光，漸次加溫，就著我們伸展的背脊，熨燙著我們的衣襟。而我們在山與山之間迴轉。沿著產業道路邊緣的圍欄，然後越過梅園吊橋，山稜之巔，長長的人群一路迤邐，或高或矮的身影剪裁著天空；天空碎成一塊一塊的，暖濕的風繼續吹著、吹著，順勢將水藍色的拼布紋上青春的肉身。

風最後散成絲狀的雲朵，我們走入一片近乎原始而茂密的闊葉林，多餘的光線全被稀釋、過濾。這一路並不好走，彷彿一千年那樣深的落葉鋪成小徑，小徑倚著山壁起起伏伏，只容一人通行，偶有難察的盤根錯節勾絆腳踝、倒下的古木擋住去路，也有妖嬈的枝條藤蔓伸出觸手，搜索著一個相契合的手握。而悶濕的空氣逼出汗水流淌，溶掉滿身印上的天光雲影，我兀自揣想著飽和的藍色顏料正從額頭、從肩上臂上滴落，轉眼如注……然後聽見了水聲在坡下、在林後絮絮叨叨。

請繼續往下閱讀...

我們終於來到了水邊。Badu叫我們別穿襪子，直接踩著布鞋涉進水中，逆流往瀑布的方向走。我可以明顯感受到鞋板反覆地柔軟、彎曲，一張嘴的弧度，含嚅著溪床的稜稜角角；細小的砂石滲進鞋子，咬嚙著腳底。幾個跟著我們一起來的稍長的男孩，小杰、小恩、小鑫，他們走得特別快，似乎一路都是打著赤腳的；他們不時轉頭朝我們潑水，一下又急急拎著我們濕透的衣服，帶我們坐在瀑布底。啊！天然的SPA。拍打著頸肩，連綿的水瀑彷彿瞬間凝固，我感覺整個人被凍結在巨大晶瑩的冰塊裡；而頭頂的水柱仍舊不止地瀉下，啪拉啪拉，發出巨大的聲響，劈開整座山谷。回過神後，雲已經在山裡凝成山的形狀，衣服在水裡透成水的支流。而部落的男孩早已跑到了一旁抓螃蟹、抓蝴蝶。他們也撿樹枝，用石頭打磨成弓箭；倦了膩了，就呼著最心愛的凱西姊姊來比腕力。小恩在溪裡找了一塊平滑的石板，讓較勁的兩人對坐在水中。忽然他和大姊姊說了要換邊，「這樣你才不會被刮到……」

他才將要升上小學六年級。他、他們，熟悉雲在山裡的舞步，熟悉每一條流水的歌譜。我們早上在學校裡帶營隊，為這些小孩準備課程，學到的卻遠比教出去的多。

最後這個下午我們溯過溪水，又再穿越一片叢林，踏上了濁水溪谷的河床。我蹲在岸邊，一片泥沙裡，依著Badu傳授的方式打水漂，卻怎樣也沒法成功。「這很簡單耶！啊你不是建中的？」小鑫說著，湊了過來，想把我拉進水中一起玩；我還來不及反應，忽然感覺到一雙濕黏的手從身後貼上臉頰。是小杰，他咚咚咚地就跑進水裡，轉頭，手掌手臂全塗了一層厚厚的泥漿，一雙好看的雙眼皮微微瞇著。

我站起身追了上去，順勢把手上最後的石子旋入水中。忽忽想起前一天晚上才和他們說了自己從小在台北長大，讀建中，「建中可以常常看到你們親愛的北一女姊姊喔。」

──噢，是喔。

──那以後我考上了建中，你要不要請我吃冰？

好啊。

我們是這樣約定。那顆石子穿越我們之間，在泛著天光的河面彈跳了起來。一次、兩次、三次……霎時整個山谷整片洪荒，盡是不忍消退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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