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永夜遊

圖◎歐笠嵬

◎庸深 圖◎歐笠嵬

是去公墓上完香後隔天，在家裡拜天地與祖先，想到父親居然已經走了快九年。

某個與母親心不在焉的問答裡，流利地說出「我不想結婚」，感覺連敷衍也沒有必要那樣地直白，反倒把自己嚇了一跳，才發現從前是慣於瞞著她什麼的，出於一種朦朧的保護，關於我們是如此不同的真相。就像她騎車被撞擦破了皮也不吭一聲那樣，在我家，表現愛與保護的方式恆常是遮掩顯而易見的事實，是說謊。而現在不再自我束縛，反而獲得了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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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活在濃綠色的樹蔭裡。去年的今天，穿越威尼斯與奧地利間的山脈進入了燦白的末日之都維也納，5月菩提盛開，香風與濃蔭傾洩入屋子裡來。我不覺得失去。如果生命就是一張星圖，我的盤面什麼都有。至深的情感，遙遠的行走，熾烈的追逐，深刻的磨難，輕薄的喜歡。

然而時間在轉。將我們帶離現場，拉向一個不變卻又無所不變的極端。所不能想像的遠大於我已遇見預見過的，若非遺忘，舊日在未來仍是新的昨日。

我的獲得以及失去都來得太早又太快。而生命靜止時，又沒有一天真是靜止的。光從翠鳥色的窗簾透進來，從冷河色的窗邊走開，雨滴在旁邊大樓的屋頂結成小窪。日子熱了，頭髮生長，窗戶打開，骨節喀喀作響。

阿姊是多麼優雅的一個人。穿著銘黃色針織衫，帶著我與汪在台中大街小巷採買法式甜點，為東家做市場調查。在高鐵站我們將五間店近二十個蛋糕一字排開試吃。而我們私下會買的，永遠是亞洲最滯銷的口味。可是我們已經長成這樣了，與標新立異無關，我們是已經長成這樣了，而且一日比一日往人群所不愛的方向去。

遠地的人們如何愛我與我無關，至於亞列西說命運已然給我的懲罰——愛應該是失去之後還能繼續獲得的。而我的父親呢，母親呢，那一整個家族長時間鞏固澆灌的關懷與互相加入呢，為什麼身在原處卻感覺早已退出？然後從運動的狂飆狀態中冷靜地看待自己，一年多來的死後狀態，是孤獨，是生而為人首次脫繫了紐帶，完全置身事外，絕對的冷漠狀態。

我原即是外熱而內在冰冷之人。如今剝掉所有家庭教育與生存偽裝後的一年內，從波河平原大雪到學運之間，除了豐滿的海洋與深刻的談話片刻，再也沒有什麼能穿透這層孤獨，碰觸到我的哪怕是皮膚。我的顫抖與喜悅只屬於我一人，沒有愛也無所恨，遠在家國傾覆的焦慮之前，已經失根。

而遊地府這段道路是不能回頭的。妳只能不斷卸下，先是痛，是傷疤與痂，然後是溫暖歡愉的被愛記憶，不想忘卻的世間風景。身體與本能，像星火都要熄滅那樣地給出核，當初多少牢牢握緊，今日多少當風揚其灰絮雪鹽，茫茫大地。

愛不是名詞也不是存在的狀態。愛是活（vivere），是這具零件有限的永動機的初始條件與所有分歧，是轉進這條路而不是上一個彎的原因與結果。

如何能由死地中再生？人如何能孤身穿越髑髏地，不互相信靠著離開這種黑暗？

我人生最為黑暗的時期也許早已默默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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