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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彼時見

2014/06/29 06:00

圖◎王樂惟

◎呂政達 圖◎王樂惟

和呂泉生相約在天母見面,90年代的午後,首次政黨輪替的選舉尚未舉行,空氣蒸動,心中躲著古老的台灣歌謠。

是約在大使館餐廳,呂泉生擔心我認不得路,講了一家有明顯招牌的麵包店,就在他家的巷口。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天母的名店,在寫著法文的白色招牌下,頭髮已白但整齊梳理,呂泉生穿著一襲白西裝現身,像個標準的台灣紳士,依稀辨認他年輕時在日本學音樂的俊秀模樣。

我當然只看過他留學日本時的照片,眼前的呂泉生殷勤勸菜,「來呷飯,就不要客氣。」熟門熟路,「這個菜吃不吃?」我說,「都可以啊。」心裡卻拘謹想著,等一下,會不會叫我杯底毋通飼金魚?

那天,約呂泉生做訪問,事先我已讀過他的生平故事,他的資料一點也不難找。我知道他出身台中神岡世家,為了拉近關係,我順口說:「好巧,我的大姑婆住在豐原。」覺得神岡和豐原應該夠近。呂泉生一點也不想講自己的事情,那些資料上都有,他說。卻開始問起我的家世,想知道更多關於我和豐原的關係,記憶順著大甲溪上游,進入當年我抵達豐原時的模糊氛圍,已經邁進老年的大姑婆對我挽起笑容,追述我同樣沒能親臨的歲月。呂泉生的銳利眼光時時閃現,如在樂譜上挑一個頑皮的音符,我想起他那首歌的下一句:「好漢剖腹來相見」,真後悔要提起豐原,而我遲遲沒有打開心內門窗。

早些時的相見,沒有約好,是呂泉生自榮星兒童合唱團退休的前夕,那天有好幾場藝文記者會,我趕到榮星時,只有我一名記者。呂泉生和小朋友們安靜等待甚久,看見我來,凝重的表情隨即轉為笑容,他的笑意是淺淺的拘謹,卻仍能感受得到。隨即,小朋友為我演唱一首〈六月田水〉。許多年後我才領會到,我短促的記者生涯在那一刻達到顛峰,「那座舞台曾經只為我存在過。」就是安迪.沃荷說的,每個人一生合該擁有的那十五分鐘。

等待何時咱的天

兩年後,和呂泉生約在昔日的中廣公司,在仁愛路,曾經是呂泉生服務過的台北放送局,時間返回到1949年4月間,二二八是時代的進行式,台北街道彌漫肅殺氣氛。呂泉生下班後走同樣的路回家,分隔島、行道樹和噴泉還是未來的道具,他認真思索為台灣人的命運寫下一首歌,旋律揮散濃濃酒精,在最後一句轉折出他的所見和所願。彼時,經過呂泉生身邊的台北人,望著這個年輕人愁苦神情,會知道他的心事嗎?我向呂泉生提出這個問題,他輕緩地說,「無,我無敢跟別人說。」二二八的歷史持續在呂泉生的心中翻攪和發痛,直到他晚年念念不忘寫一部族群融合的輕歌劇《斑鳩回巢》,他想用音樂釋放現實的壓抑,但斑鳩在黃昏裡迷路,遲遲沒有從音樂家的晚年飛出去。

老年來到時,特別懷念在二二八和白色恐怖歲月消逝的好友,想像一場場沒能共聚的酒攤,呂泉生說。聲調同樣是輕緩的,樂音的盡頭遇到了休止符。

中廣的訪問結束,主持人送我們步出錄音間,暮色四合,呂泉生隨即向我告別,要回去天母的家。我跟隨他,已經知道跟隨的是將要留在歷史的巨大意念,如五線譜上眾聲符跟隨一個巨大的高音譜號。究竟是呂泉生經歷過二二八的惶惑年代並跟著老去,讓我傷感,還是因為遇見他時已是他的老年,我始終難以辨認。我在仁愛路公車亭等公車,小聲唱著那首歌的最後兩句:「心情鬱卒若無透,等待何時咱的天。哈哈哈。」

近代史裡台灣人心內愁苦,是用乾杯和敬酒來釋放的,只有當酒精發作,才逮到機會相互狂笑,等待何時咱的天。這些年後,那個寫出《閹雞》的年輕作曲家,還在心內追尋什麼嗎?我來不及在那次廣播訪問中問這個問題,後來此處改建成豪宅,台灣資本主義的紀念碑搭建在眾多窮者的軀骸上。5月,我跟著遊行隊伍在當日揮別呂泉生的地方躺下,這次的悲苦不再熱唱狂笑,直接變成身體的抗議姿勢。我瞥見警察的盾牌餘光,豪宅前的蛇籠將台灣隔開成兩個世界。

彼時,我的人生正要經歷大變動的轉調,從宣敘部滑進變奏部。

種種緣起還滅

我已工作多年的這家報社開始大規模裁員,工會發動抗爭,辦公室懸掛黃色的抗議布條。我仍努力寫採訪稿,以為我起碼可以寫完這篇呂泉生的故事,讓斑鳩找到回巢的路,然後當關掉最後一盞燈的那個人。彼時天母燈火通明,街道湧現寒流和稀疏人群,我仍看向呂泉生,搜盡我拙窮的台灣史知識,「為什麼會要寫〈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呂泉生照樣不回答,應該已有許多記者和傳記作者問過同樣的問題,他咀嚼嘴中的醋魚,然後說:「都是,因為楊肇嘉。」

楊肇嘉?我本能的質疑削尖呂泉生的眼光,他反問我:「你是台灣人嗎?」言下之意頗有既是台灣人怎麼不識楊肇嘉的責備,我隨即湧現緋紅臉色,幸而呂泉生開始講起他和楊肇嘉的一段因緣。那是一首試圖撫平白色恐怖時期的歌,在呂泉生家客廳那張有著巴洛克雕紋蓋子的寫字桌,抽出抽屜,整齊置放呂泉生的手稿,他拿出來,又放回去,一生的快樂和心酸於是都藏在音符間。以後聽見那首歌,我則常想起初聽布烈頓的〈戰爭安魂曲〉;或者,呂泉生譜作的某首合唱曲,總讓我以為聽見莫札特的〈C大調彌撒曲〉。在某種人類創作的高度上,作曲家所感略同,時常出現相近的樂思片段,讓聆樂者從此有了追尋和比較的線索,如音樂鋪設的謎語。

臨別,我說:「什麼時候再來,把您的故事再講下去。」我那時以為,只要寫完呂泉生的故事,就可以度過我人生的變奏曲,或者趕上在停刊前,登出這篇傳記。呂泉生禮貌地點頭,我想經過這一夜他也累了,他說:「以後有空再說了。」但從此已再無以後,這是我後來才確定的事,我遲遲沒有能打開心內門窗,像普希金寫的那樣放出心中的小鳥。我註定將錯過明朝的彩霞。

我無法做到,忠實地記錄下那個消逝的年代,甚或只是一個身影的離散。彼時相見,現的是彼時的種種相,種種緣起還滅,我那時候懂得太少,然後開始又什麼都不懂了,如此而已。

幾年後,政黨輪替,實現了那一代台灣人的夢,但報社轉手易主,終於走上停刊命運,我沒有當上關掉最後一盞燈的那個人,原來的大樓改建,連帶也淹沒了呂泉生的資料檔案和眾多手稿,始終就是我的憾恨。有一天,在新的工作地點,輾轉收到呂泉生從美國寄來的新春賀卡和一張作品專輯,用鋼筆寫著賀詞,寄到了那個已不存在的地址,但終究送到了我的手裡,我激動難抑:「他還記得我。」被一個即將消逝的人記住,其實是種奇怪的感覺,像小鳥終於從露出光亮的窗戶飛去,像天地熹微處傳出的第一個音符。

從彼時到此刻,於是記得高歌狂笑,等待還在繼續著,等待何時咱的天,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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