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枕著一座山

2014/04/16 06:00

圖◎唐壽南

枕著一座山

◎吳敏顯 圖◎唐壽南

1

連續好幾年,我採訪的地區包括一個叫「枕山」的村莊。一個村莊能擁有如此美妙名字,肯定有它獨特的理由。

枕山村伴著一條時而淌水時而涸乾的溪流打盹,西側大山從南北面伸出手臂,恰似尖嘴獸張大嘴巴,企圖吞食整個村莊。好在東端開口處蹦出一座獨立山丘,迫使牠乾瞪眼。

這座獨立山丘,形狀看起來像個特大號枕頭。整個村莊成天安穩地倚在枕頭上睡大覺。

根據文書資料,早自滿清皇帝、日本總督統領時期,已經使用枕頭山這個地名。甚至不難推測,這名字絕對不是蓄留長髮辮的官員給取的,應該出自當地人嘴裡。

直到現在,他們不論住在山頂或是山前山後,不論大人小孩,仍舊會說:「我家住在枕頭山。」

每次聽到有人這麼介紹自己家鄉的地名,心底難免跟著升起一股夢忽忽的感覺。怎麼不?竟然有人能夠世世代代拿一座山當枕頭,如何不讓人羨慕著迷。

枕頭山海拔七十一公尺,長三百公尺、寬約數十到近百公尺,山頂彷彿教人刻意擀過再搗實的平台,遠觀近看就是個大枕頭。

老一輩的比較平實過日子,認為誰也沒辦法將小小腦袋擱上去,因此在古老傳說中,只好把整個枕頭推給神仙,說這山是神仙留下的枕頭。

距離枕頭山數百公尺外,從南往西再轉向北邊,是台灣脊梁及其延伸的肋骨,大小山巒群聚,唯獨它孤伶伶蹲在一旁。就像一群頑童打完枕頭仗之後一哄而散,忘了把掉落地面的枕頭撿回床上。

山頂和山腳下住戶,形同夜空的星座,有小小聚落也有零散宅院,各自墾拓一片園子,由高矮不等的樹籬區隔。早年到處是相思林,專供窯烤製作木炭。

居民栽植的水果包括柿子、龍眼、桃子、芭樂、楊桃、桶柑、金棗等。曾經聲名遠播的,應當是逼人牙齦猛冒酸水的珍珠李,以及連皮一起嚼出鮮紅果汁的紅肉李。

二十幾年前,農會推廣股長邀我參觀果園,並鼓勵我在山頂買間視野開闊的住屋,我考量工作重點在宜蘭市區而作罷。否則,我也會理直氣壯地告訴大家:「我家住在枕頭山。」

2

每次去枕山村,我喜歡把工作當成郊遊,盡量走不同路徑,看不一樣風景。

上一趟如果從山仔前進村,繞過山仔後出來;這次便改由山仔後進去,再繞山仔前出來。怎麼走都覺得枕頭山像極了剛卸下耕犁的水牛,趴臥地上嚼動牙床,任我再三撩撥,全不答理。

某一回,我帶人到枕山村找朋友,抄了地址,卻眼看整座山忽前忽後對著我團團轉,絲毫瞄不出個頭緒。你一定說撥手機呀!那多無趣,何況早些年手機尚未流行。

我們鄉下人認為,路長在人嘴裡,不曉得怎麼走就開口問呀!問題是村民大多在果園深處忙著,山前山後少見人蹤。最後不得不使出老祖宗的招數,把兩片手掌權充擴音喇叭,高聲叫喊。但位置不對、風向不對,要找的人肯定聽不到嘶吼。

天地間,大概僅剩這山聽得明白,它還當真及時回聲應答。我們喊一句,它緊跟著喊一句,不打折扣的傳真。

最後結果是,枕頭山文風不動地趴在那兒,睥睨著幾隻無頭蒼蠅繞著它團團轉。我猜得出來,當我們調頭離開時,它肯定要摀住嘴笑到岔氣,否則山坡上那些相思林不會無端地抖動枝葉。

枕頭山畢竟不是早年農家用的大竹筒枕頭,不是藤條編製,不是鋸截樹幹鑿雕出來的,更不是繪著吉祥娃娃摟抱的陶器枕頭。而在相思林無端抖動枝葉的時刻,倒令我回想起小時候用過的另一種枕頭。

那是媽媽用裝麵粉袋所縫製,一只麵粉袋折半剪開,可以裁製兩個枕頭袋。方法是將每天泡過的茶葉撈起曬乾,做為裝填材料,不喝茶便從碾米廠帶回粗糠替代。兩種棉布袋枕頭,鬆軟輕盈,不時散發出茶香或稻香。

麻煩的是,每當你要進入夢鄉,總會跑出一群小鬼聚在耳畔推來擠去,絮絮叨叨又說又笑地騰鬧個不停。

3

我從來不曾向人透露,自己患了某種症狀──每回上枕頭山,目的是眺望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宜蘭平原,讓整個人陷入回溯過往的夢遊狀態。

恍惚間,甚至以為自己正是這座獨立山丘的主人,正是頭枕一座山恣意睖瞪著整片平原的巨人。可不是嗎?只有巨人般的頭顱和身軀,才適合睡在這麼大的枕頭上。

然後,將碩大無比的身軀,學那滾滾洪流挾帶土石泥沙,攤開在平原上,逐漸陷進鬆軟的泥地,任由溪河流過鼠蹊部,漫過肌肉浮突的肚腹。

手腳連同身上任何部位,皆可隨意圖繪刺青,留下文字與圖案,甭管他人能否辨識,反正都是現代人所流行的藝術。袒胸露肚躺臥在平原上的巨人,似乎不能例外。

他打赤腳,故意岔開粗細長短不一的手指和腳趾頭。不知道是我不懂得算術,抑或是恍神,全然數不清他究竟長幾根手指與腳趾。興許身為巨人,理當擁有教人數不清的手指和腳趾頭吧!我只能如是想。

朋友建議我去網路查詢。他說網路已經被現代人當做百科全書,足以應付諸多疑難雜症。我卻認為,這事兒恐怕連百科全書都沒轍,何況網路一向不太可靠。

我樂於把巨人當做來自童話王國的觀光客,或神怪傳說書中來無影去無蹤的神仙。縱使網路不當他神仙,但至少得承認他是超人,能夠騰雲駕霧。

我每回上山,巨人總會在身邊騰挪個位置,示意我躺下。學他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寬闊的平野上,共同享受這麼一個大枕頭以及比超大通舖還要大的曠床。

雲也好霧也好,風也罷雨也罷,在此刻不過是撐搭起不同顏色不同材質的帳子,說什麼都擋不住我們嘩嘩啦啦的鼻息鼾聲。

上了枕頭山,誰都會變成巨人。想想,能夠頭枕一座山,怎麼不是巨人?

4

呵呵!原來自己真是那枕著一座山的巨人!

我讓手腳使勁朝平野撐開去,嘴裡哼起小調,手指頭不忘打榧子,腳趾則頂住天空,撥弄琴弦般去彈撥雲朵。

一個出生在平原邊緣、離海很近的鄉下孩子,從來不明白自己長大長老會變成什麼樣子,竟然有座山允許他把腦袋擱在上面,變成隨時能夠探視回顧過去歲月的巨人,相信誰也不放棄這種機會。太陽脹紅臉,拚命去點數我的手指,卻怎麼數都數不清,它還想數清楚我的腳趾頭,同樣落得氣急敗壞。縱使最後唆使雨水,模仿行家快速敲打電算機鍵盤,不停地按鍵演算。哈哈,新科技照舊找不到答案。

嬉鬧中,我看到一個不曉得自己長大後變成什麼樣的孩子,與一群穿開襠褲、光著腳丫的童伴,在野地裡追逐。偶爾落單,便蹲在水溝邊摶泥巴捏土尪仔。

我看到一個身上只穿條短褲頭的少年,用扁擔吃力地挑著番薯藤,像喝了過量太白酒的醉漢,搖搖晃晃地走一段歇個幾分鐘,歇個幾分鐘再走一段,從頭到腳全被汗水浸得濕漉漉。

我看到一個背書包的年輕人,使勁地踩著咿咿呀呀響的腳踏車,循田間石子路蹦蹦跳跳地朝市區學校奔馳。

我也看到一個揹相機與筆記型電腦的職場男人,像隻餓過頭的野獸,轉來繞去地四處覓食。

突然驚見自己有個分身,出現在遠處拱形橋附近的河堤,彷彿一隻撞傷翅膀的甲蟲,勉強拖著疲憊與傷痛,朝前爬行。

怎知道,這個十分熟悉的身影,稍稍喘過一口氣,隨即焦躁地傾著上半身,持續朝前直闖開去。儘管腰身下襬已經不聽使喚,好像戴了沉重腳鐐,迫使他的步伐跟不上節拍。他卻不認輸。

平野裡,每時每刻都有孩童蹦蹦跳跳,有年輕人及壯漢相繼奔馳而過,有老邁的身影晃動。但同樣的身影不一定是同一個人,而不一樣的身影卻可能是同一個人。

經過一串少年、青年、壯年的歲月,總覺得這個人始終非常忙碌。如此忙碌的人,哪來時間學甲蟲爬行?哪來時間變老呢?

唉!人對自己的一生,免不了會有迷惘和困惑。

5

山上原本開設一家幼兒園,用娃娃車從鄰近地區接來孩子。

天真的孩童本就是仙子下凡,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樹林裡遊戲,聽老師講故事,肆無忌憚地在巨人的眼窩、鼻孔和耳廓穿進穿出,騎上鼻梁溜滑梯,還可以揪住巨人鬍鬚和頭髮盪鞦韆。真好!

可惜幼兒園經營幾年後關閉了,僅留下破舊的城堡教室和遊戲器材,讓野草與螞蟻捉迷藏,讓蝸牛與鳥雀嬉戲。

好在鄰近陸續開了咖啡廳、餐廳。我曾經帶外地朋友坐在陽台咖啡座,邊喝咖啡邊說些陳年舊事。朋友最忙碌的不是嘴巴,反而是眼睛。朋友說,沒想到坐著喝咖啡就能夠把宜蘭平原風景瀏覽個大半。

後來經過幾次撲空,才弄清楚咖啡座要睡到下午茶時間才睜開眼睛醒過來。整座山不聞嘈雜人聲,少見人影走動。經過一段時間適應,終於發現被冷落的滋味還真不錯哩!任誰願意,都可以單獨跟樹木,跟石頭,跟鳥雀,跟山靈,甚至跟自己進行對話哩!

近些年,有錢有閒的人成群結隊瘋旅遊瘋美食,餐廳咖啡廳生意興隆勢必加長營業時段,想做夢,得再去尋個僻靜角落。例如閒置的幼兒園附近,便是個好地方。

瞧著午後的陽光懶洋洋癱軟在山腳下,整片平原任風任溪河去搔癢,時而密集的車輛形同蟲豸般排隊蠕動,在它的衣袖間鑽來鑽去。平原上,到處踩過人們的足跡,我無法辨識哪些個角落自己不曾走過。

人活到某種年紀,依舊有很多事情沒弄清楚,很多事情沒法料到,很多事情尚未去做,日子卻照樣消逝了。

每一時刻都有雲朵飛過天空,它們或許相似,但不難確定,它們並非原先瞧見的雲朵。

尤其夜裡,天空滿布星星,地面跟隨學樣。偶爾看到星星失足跌落,各自畫著美麗軌跡滑向遠方漫無邊際的黑暗處。它們似乎明白,平野的星朵已經多到擠來擠去,要找到個地方落腳著實不易,而競相避到遠處去安居落戶。

從枕山往下探看平野景致,才發現那不單是溪河溝渠,不單是街道農路,連同某個村莊的瓦屋樓房,都可以攬進懷裡,當做是自己庭院和花園,讓一切彷若夢境。天地大小,端看個人心裡怎麼想。你想它很大,要小也不容易。

這是我找了很多年,才找到的答案。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