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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沈信宏/病

2019/03/27 06:00

圖◎徐世賢

◎沈信宏 圖◎徐世賢

一 、有病

我已經習慣有病,病痛就是逼迫過度勞累的身體休息,我順從身體的訊息,安靜地躺下,讓假日真正像個假日,什麼事都暫時放下。

鼻水一直倒灌進來,阻塞呼吸,在喉嚨深處分支溢流,嗆出洶湧的暗流。用多少衛生紙都無法找到源頭,我以濕黏的衛生紙在枕邊砌一座山,一放上去便浸出汁液,嚴密搭結,散發濛渾的氣息。衛生紙一下子就用完了,我喚妻子拿新的來,她不敢走近,揭開微小的門縫,從門口遠遠地拋擲進來,孩子的聲音跟著撲湧到耳邊,他們推擠拍打門板,不想自己的玩樂存在任何邊界。妻子趕緊把門關上,房裡只剩手機的聲音,手機是我身體剩下唯一能正常運作的部分,我插著電源,持續維持能量。

受不了,頭已經浮脹,意識在池裡晃蕩。我和妻子說我要去看醫生,她正一個人忙碌地應付兩個孩子,幾分鐘前才氣急敗壞地將偷闖進房裡的孩子拉出來。她嚴肅地和孩子說:「爸爸生病了,所以不可以吵爸爸。」再替我拿來口罩、皮包和鑰匙,陪我走到門口,剛好擋住她身後好奇窺探的孩子。

她明明瞪著我,卻和孩子說話:「爸爸去看醫生,你們不可以去喔!」用力關門,一股汗味飄蕩原地。她一邊陪孩子,一邊偷空鑽進廚房準備午餐,洗衣機在陽台發出和抽油煙機一樣巨大的聲響。

等我拿藥回來之後,他們正在牆上的大圖畫紙上畫圖,妻子隔在兩個孩子的中間,妹妹還是有辦法快手奪走哥哥手上的畫筆,用紊亂的筆觸侵占哥哥畫圖的區域,接下來就愈演愈烈,最後必然失控哭叫。他們的聲音愈飆愈高,像一架起飛的直升機,垂掛一條繩梯,妻子無力地勾攀在尾端。

我洗完手,妻子端水給我,替我撕開藥包,我迫不及待地吞落,鼻子被醫生探燈掏挖檢視、噴灌藥劑之後,似乎生出自己的意志,陰暗地朝我低訴它的虛脫與屈辱,連打噴嚏,擠壓全身的力氣嚎喊。

妻子偏開頭,皺緊鼻子,指向房間,「你去躺著休息吧。」我不知不覺昏睡過去,感覺門外的聲音被收納在貝殼裡,像洶湧的浪潮,有時平靜得像沙粒在摩擦。直到孩子吃完中餐、刷牙睡覺之後我才醒來,飯菜已經盛盤放在桌上,旁邊放著另一包藥和水杯。拉開椅子,桌下遺落幾個沒有收拾的玩具,飯菜用外圍冷凝的油脂包覆殘存的溫度,等我替它了結最後一口氣似的。

我吃完藥,躲回房間,一整天意識被溶解得糊糊爛爛的,孩子偶爾偷竄到我身邊,一再被妻子拉走。不記得何時我拿到口罩戴上,手機沒電又重充了好幾回,一直被電線牽纏,像我斷斷續續的睡眠,病始終卡在鼻腔深處。

孩子熟睡的深夜,我走進房間,躺在闔眼的妻子旁邊,伸長手臂摟她,她依舊疲憊地困在睡眠裡,呼吸也拖著重量,我心疼地輕吻她。

妻子瞬間驚醒,用力推開我,瞪大眼睛,複雜的情緒在裡頭翻騰,最後她用最不打擾的氣音歇斯底里地說:「你有病嗎?」

克制不住咳嗽兩聲,孩子因此翻動身體,我趕緊逃出房間。我倒覺得有病很好,有病才能痊癒,如果一直沒病,沒法休息,也始終沒機會痊癒。

二 、又病

丈夫又生病了,咳嗽止不住,鼻涕流滿了整桌的衛生紙,他身體裡的管道似乎都因為癢而騷亂地蠕動,像被寄生成蟲,不敢靠近。他可以名正言順地躲離孩子更遠,只要孩子的臉面對他,他就偏轉頭,過於親暱地逼近,他就退身迴轉到另一個密閉的房間,不忘拿上手機。

生病的人總必須得到照顧,像丈夫等我倒水給他吃藥,虛弱到所有家事都不能做,頭沉重到只能被枕頭托住,脾氣被病毒侵蝕得很薄,打個噴嚏就外洩怒火。孩子不可以太吵,不可以奔跑,不可以中斷他和手機的連線。我們剛吃飽飯,他立刻被藥效催睡,孩子醒覺的夜還這麼長,他們活力的子彈將集中射在我身上。

如果太嚴重,睡覺必須分隔。他的睡眠因此不被翻滾的孩子捲縐,他的房間被關成一座幽密的體腔,門裡隱隱搔刮細碎的咳聲。

孩子半夜打幾個噴嚏,掛出鼻涕,把另一個孩子和我的睡眠都吹騰起來。果然還是躲不掉,浸泡在同一個家屋,病毒從丈夫的身形暈散開,比他更積極地挨湊過來。我聽得到空氣竄過孩子喉嚨的乾擦聲,末端拖帶著一團黏液,遂塗開濛濛的霧形。孩子的睡眠變得輕薄,像敷在眼瞼上的一層薄紙,裡面的眼珠頻繁旋滾,隨時要將紙彈開。

我把另一個睡熟的孩子抱遠一些,怕孩子呼吸過的空氣凝聚成雲朵飄移過來。如果發燒就糟了,保母將拒收,逼我挪出假,趕看醫生,等定格的號碼燈跳動,其他的孩子不是癱倒在父母手裡,就是四處流竄,像無所不在的空氣,候診間裡充滿隱密的惡意,哪裡都不適合安坐。

我把抽屜裡的耳溫槍拿出來,定期量測,像一個鬧鐘。睡到中途驚醒,按下按鍵,逼一聲,顯示溫度前,有短暫的停頓,那一刻全世界好像只有我被這聲響勾住,提釣到另一個清醒而健康的世界,其他人皆沉落在病痛昏迷裡。一個晚上好幾次,我屈斜上身,埋伏到孩子耳邊,靜靜地盜取數值,保持床面平穩無波。

為什麼只有我不會生病?為什麼我不能安穩地躺臥,等別人鑽探我的消息?我和丈夫一樣在外面沾染一身病菌,為什麼病毒只通過我,便趕去攻擊另一具身體?是否孩子就是我的一場大病?懷孕時被內外交擊,崩塌我身體所有的定位與輪廓,將他們生出來,我便徹底痊癒。反而當病菌聞到孩子身上新鮮的味道,急著在上面扎根,接力將他們栽植成自己的模樣。

丈夫也曾好奇地問我,是不是「為母則強」,坐完月子身體完全更新。他一個月至少病一次,嚴重到要看診吞藥,加上偶爾夜晚脹氣,不定時偏頭痛。身體像一顆補滿膠布的輪胎,時常嘶嘶地不知從何處開始漏風。

孩子的鼻涕漸漸退潮,終於不再淹溺一般地盤扭身軀。丈夫這時候似乎走出房間,睡醒了,腳步聲精神飽滿,藥效已均勻地流布全身,開始做他想做的事。

他的睡眠總是如此破碎,踩著任性的步伐,不像我必須攤平身子躲在孩子的低沉的呼息底下。我平時早早入睡,讓器官在最珍貴的時段重新蓄能,體能迅速回填。像反過來孕哺我一樣,我被包裹在孩子羊水般沉靜無菌的睡眠裡,每天早晨,覺得自己是個新生的嬰孩,毫無遲疑地睜開眼睛,甚至有時在孩子都還沒醒的凌晨時分,我就大醒,試圖閉眼睡回去,但眼睛正隔著眼皮放光,衝在太陽的前方。

此刻我拉上棉被,睡意瞬間像藥膏一樣柔暖地熨貼在我身上。丈夫以為他多麼自由,在我們房外製造各種活潑的噪音。他不知道,失去孩子的保鮮,他將在碎灑一地的混濁睡眠裡漸漸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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