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張娟芬／送俊志

◎張娟芬

Mickey,

聞知你的死訊時，我寫道，「你是熱烈的存在，即使不見，仍感其溫。挖出當年為《美麗少年》寫的影評，紀念你。我知道你後來病了瘦了，但久不見矣，我記得你最美的時候。」

早上十點不到，我們挨挨擠擠坐下，來送你。久未見面的朋友遇見了也不說話，只久久地握著手。我第一次參加同輩朋友的葬禮，覺得既然可以是你，那似乎，也可以是我。其實初聞死訊時我便想，Mickey，那是我的死法，不是你的死法。你是應該在熱鬧簇擁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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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還可以聽見你的嬌笑，你講話聽起來就像依偎在身邊似的。你的死沒有真實感，所以，我來這裡感受，否則我會忘記。我會在某個時候很自然地提起，然後才錯愕，啊，不對，你不在了。

如果是我，你會帶著攝影機來拍，你會哭。但是是你，我什麼也沒帶，木然而坐，看著愛你的人走上前去給你鞠個躬，然後哭著下來。螢幕上閃著你的照片，你慢慢長大，從純稚的童年到飛揚的青年。如此無盡輪迴，但略過你最後的憔悴。

至今我仍認為《美麗少年》是你最好的影像作品，慶幸當時躬逢其盛。只是我重讀那篇影評，發現我在文中讚歎你真是「耐命」。

那時你好好的，所以我沒看出來。

我們最後一見，似乎是《台北爸爸，紐約媽媽》的讀劇會。我到場，一看你的臉色就咕噥：「他今天絕對不會看見我，除非我伸出腳來把他絆倒。」我沒有把你絆倒，而你果然沒發現我。「一直到最後跟六阿姨抱頭痛哭，老娘才又重新為人。」你說。

艾西莫夫希望能死在自己的打字機前，因為他認為將軍要死在任上。Mickey，你為你的作品死過幾回毫不保留，或許也算吧。

包括你的憔悴。你傾盡所有。直到必須告別。

我走進去看你一眼，然後留你在那小盒子裡，你所不在之處。我們離開，但沒人想獨處。我們三三兩兩散進城市各處，有人約喝酒，有人約吃飯。我們談你高潮迭起的人生，感覺你應該活得滿過癮的。我們談自己理想中的葬禮，dos and don’ts。我們談著應該約哪些人見面以免遺憾，哪些遺憾則應該認分接受不要強求。我們都設想了一下自己的死亡。

直到又必須告別，天已涼，一年已到了聚在一起取暖的時候。一個人坐公車，一個人開車，剩下兩個人，搭同一線捷運的相反方向。終於落單了，黃昏的天光時時都在變化，只會愈來愈暗。我看著地上白色的平行線，小綠人起步了，表示我也必須前進。我想，Mickey, now w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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