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葉佳怡【閱讀小說】3之3 - 刀

2019/03/12 06:00

圖◎阿尼默

◎葉佳怡 圖◎阿尼默

芯芯過了幾天才想出一個結論:那停頓是介意梳子形態過於缺乏品味,倒不是醜,稱不上醜,就是缺乏品味,但活動備品本來就不強調品味,總之他最後還是對芯芯露出了感激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道鉤子,再次強行勾起芯芯心底溫度。她更亢奮了。彷彿心情這麼繼續燃燒下去,她也能成為冬季的一抹夏日。

她走過門口,發現對街有位大約七十歲的老伯盯著他們看。他上身穿著略有質感的花襯衫,下身是直筒水洗牛仔褲,鞋子是強調好走的厚膠底皮鞋。追求的時尚風潮介於過去與現代之間的異世界,是一名老年人想像出來的青春。芯芯突然意識到那名老伯跟外公大約同年紀,但兩人如此不同。外公永遠公務員打扮,簡單襯衫配西裝褲,最休閒就是穿了二十幾年的POLO衫,但這名老伯就連頭髮似乎都用髮膠簡單順平過,即便透過雨幕都能看到一絲絲晶亮反光。

這個人做什麼工作呢?應該沒結過婚吧?那個年代的人一旦結婚,很容易落入一種標準模式,公務員有公務員的樣子、商人有商人的樣子、工人有工人的樣子、農人有農人的樣子,尤其是男人,服飾品味上上下下就那幾種選擇,很難想像有男人七十歲還穿牛仔褲。他追求的是什麼呢?如果再有品味一點,像候選人丈夫,老了之後一定會換穿更成熟洗練的服裝,比如至少上身穿件品牌好一點的黑色針織衫配黑色皮外套,而不是偏年輕風格的花襯衫。他是被世界脈絡抖掉的人嗎?外婆外遇的對象是這種人嗎?外遇就是出軌?出軌就是被世界抖落?

外婆塗指甲油時,那細小的刷毛好軟,隨著外婆塗抹的動作一次次彎折,她幾乎看得入迷。

母親沒有塗過指甲油。至少她沒有印象。算了,她不知道該怎麼想母親。

造勢活動即將開始,天色轉暗,雨卻停了。縣民廣場上點亮舞台燈。芯芯上上下下奔忙,雖然整天沒吃飯,但吞了好幾片巧克力,口中也不停嚼著口香糖。糖分讓她清醒,糖分使她興奮。巨大喇叭放送著各種測試音樂與人聲。有一段時間,芯芯覺得世界亮得驚人,自己彷彿舞台延展出來的生命體。她的體內也開著充滿各色光彩與節奏的派對。她怒斥了一名動作拖拉的組員,又對一名為候選人機靈送上杯水的組員微笑。芯芯的臉部肌肉張弛有度,彷彿永遠不會疲累。

活動結束了。她彷彿再次感覺到索邦。索邦。那樣的音節如同鼓點在她體內不停落下。明明積累了這麼多日子的辛勞,但最後五個字就可以說完:活動結束了。芯芯不太記得細節,只知道全身都是興奮的血流與汗水在鼓動。她幫忙收拾,無止盡地收拾,人來人往大家都在奔忙。「活動很成功!」有人說,有人把這五個字發展成一整篇新聞稿,有人把新聞稿發出去,有人把早已在網上流傳的新聞片段擷取下來。索邦!她覺得索邦這個詞本身帶著勝利的咬字。索邦!

但芯芯不負責資訊,她手裡拿著一大袋蒐集而來的塑膠袋,準備晚點鋪平收整再利用。她是這場活動的塑膠袋女王。她收整的塑膠袋應該比一名主婦半年要整理的還多。索邦!芯芯不停注意孟華與鄭輝的行動,候選人身邊似乎再沒有那名工讀生身影,如果她還想接吻,是不是再隨意找個人就行?索邦!鄭輝的襯衫有點濕了,分不清是汗還是空氣中的濕氣,但曾有一度拿了紙巾吸拭水氣,那麼仔細,簡直像在照顧戀人。索邦!芯芯一度希望自己是那件襯衫。她只是想靠近一點。想更靠近一點。

索邦!

「照相好嗎?」等大家不再那麼忙碌,芯芯拿了手機去找孟華和鄭輝合照。他們眼神凌亂,但還是立刻擺好姿勢。濕漉漉又邋遢的三人就這麼尷尬凝固在時間的雲霧中。某名路過的工讀生為他們合照,芯芯才拿回手機,一轉身就找不到那對夫妻。她低頭看照片,光線不太對勁,大家臉上各有不同形狀的大片陰影,但都笑得合宜。只是她不知為何蹲低身子,缺乏妝容的表情又稚氣,幾乎像一家三口的家族合照。

照完相,孟華看著她說,心怡,那個正義的孩子。這說話對象是她嗎?她一陣尷尬,就錯過糾正時機。只好走到角落幫忙整理從垃圾桶滿溢出來的餐盒與塑膠刀叉。鄭輝剛好走過來,手中餐盒刀叉粗魯地扔到垃圾堆頂上,芯芯就看著它們咕嚕嚕滾到她腳邊。鄭輝瞄了她一眼,聽到別人叫喚,露出一個敷衍微笑,「抱歉把你們場地弄那麼亂,一切麻煩了。」接著轉身離開。

你們場地?芯芯花了一陣子才意會過來:他把自己當成租借場地方的工作人員了。她感覺頭皮早先被梳子爬過的地方幾乎要燃燒起來,彷彿一場山林漫火。

芯芯回家時心情仍沸騰著,她才剛參與了一場盛宴,燃燒也是正常的吧?半夜三點,一進屋也看見一屋子燃燒。媽、外婆和外公坐在那裡盯著她,六隻眼睛閃閃爍爍。外婆事跡敗露了吧?芯芯聞到滿屋子情欲及背叛的氣味。但這個年紀的夫妻遇到外遇通常會怎麼做?分手好像太煽情,原諒又太正式。分居?財務狀況允許嗎?

外婆終於開口了。「你是不是在跟你們那個候選人老公搞婚外情?」

她腦中突然憶起孟華每每看她時露出笑,像是憐惜又像輕蔑。孟華還是沒有接受她的交友邀請,她剛把照片上傳臉書,想把孟華的帳號標記進來,但無法,孟華就是還沒接受。她難道知道了什麼?芯芯其實不算迷戀鄭輝,她認真想過這問題,她真的想過,頂多就是有些崇拜。崇拜沒什麼吧?她覺得鄭輝很奇特,身為男人,卻沒有一般男人的架子,如果用主流眼光來看還有點嬌氣吧,可是她偏偏覺得這氣息迷人。他有些符合一般人對男性政治人物另一半的理想,就是那種「總統夫人」的想像,但又更乾淨漂亮一點,連囉嗦的樣子都有些可愛。他對物品及外貌有一種極端且細緻的愛,那麼仔細,幾乎像日本職人。

她突然想到孟華稱呼她的方式:「正義的那個孩子。」那是孟華對她的敵意嗎?她在工作上是一個值得被敵視的人嗎?又或者孟華懷疑芯芯是鄭輝的那個「工讀生」?又或者,他們夫妻倆私下曾這麼叫過她?那個正義的孩子。會不會他們親吻撫摸彼此,甚至交換各自和他人親吻的祕密,然後閒談間提到,啊,那個正義的孩子。然後芯芯想到鄭輝在那堆垃圾餐盒旁邊的眼神。「抱歉把你們場地弄那麼亂,一切麻煩了。」她本來以為心情不可能更沸騰了,但此刻眼前所有風景顏色幾乎都變得更加飽和。

「我才沒有。」她拉扯著縐縐的袖口,幾乎可以聞到從自己腋下傳來的汗酸味。「外遇的不是外婆嗎?」太多徵兆了,她想,外婆打從以前就仗著長輩外表,老愛以親暱晚輩的姿態與帥氣男子調情,真要外遇本來就是遲早的事,說不定之前早就有過,只是沒人看穿。但最近這次簡直太明顯,她和外公關係愈變愈差,她頻繁與人通電話,她塗指甲油,她幾乎在以各種行動塗滿邪惡的顏色。

外婆一臉疑惑。所有人也一臉疑惑。芯芯看著眼前三人,一臉土氣,簡直像從地裡剛冒出頭的蕈菇。不能說他們是死物,但一株株活得陰暗髒濕,簡直可恨。她覺得眼前景物跟自己一樣,飽和得像一棟起火民宅。

「妳就承認吧。」母親壓抑但冷靜。芯芯突然懂了她之前所有欲言又止,一瞬間覺得她的身影如此龐大,不是衣物可以局限的龐大。

彷彿一整座宇宙的算盤都給精密打過了,星座改變了秩序,潮汐也轉換了節奏。「我是。」芯芯坐下來,背脊挺得老直。說不定父親也經過這種場面吧?她因為眼前畫面有了一些領悟。關於那些不可言說的沉默。根據這個家族的邏輯,出軌就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取消。而這或許正是父親被取消的原因?外婆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好吧。」世界彷彿給了她一個正確位置,她於是決定滑進去,躺下。有光照在她應有的位置。有凹陷可以把她送往最遠的海域。她覺得可以觸摸到父親,也可以觸摸到候選人夫妻。她覺得可以永遠跟他們躺在這裡。可以藉由觸摸去取消一切的取消。時光。腐爛。交融。孕育。

那天晚上她進廚房找水喝,看到了那把刀,那把母親害怕切傷自己,所以始終不敢磨利的廚房萬用刀。於是芯芯就這麼滿臉眼淚跟鼻涕地拿起磚塊般的磨刀石開始磨刀。金屬滑動的聲響一絲一絲割裂空氣。母親或許來不及了,但她還來得及,在生命變得正確之前,她至少還可以學會將刀磨利。

晨光從落地窗灑進來。選舉結束了。她的候選人贏了。芯芯暫時沒工作了。她覺得自己輕盈得像一只空掉的容器,擺動身體彷彿還能聽見骨頭敲擊的一層層迴響。

她望著窗外盆栽,冬天是長壽花的花季,橘色和粉色的小花瓣從厚實墨綠葉片中爆發開來。那是外婆種的盆栽,她不喜歡冬天的冷,陽台有點花總是比較好看。

手機震動傳來訊息,她點開來看,原來是孟華同意了她的交友邀請。芯芯仔細讀了孟華臉書上所有動態,想知道這麼漫長的時間以來,自己有沒有在這個女人心上留下一點痕跡,但她的文字條理分明,論述犀利準確,提到團隊時從不特別指名,一切俐落乾爽,幾乎像那個吻:毫不沾黏的欲望。

她想起自己去應徵助選人員那天,一見孟華心就跳得好快,那麼美麗、聰慧又靈動的一個女人。然後鄭輝出現,她又是一陣暈眩。候選人給了她一張表格,有一欄寫了「對政治工作的想法」,她寫了:政治是美麗的。然後內心一陣難堪,躊躇之後去領了一張新表格,重新寫:理解現實社會的運作。

她還是不知道那一欄的正確答案。

沒有人在家。她獨自到廚房冰箱翻找,拉出一片冬瓜開始削皮,想著煮鍋冬瓜湯吧,結果削皮刀用得不順手,差點削掉指頭一大塊皮。她嚇一跳,又抓起手機翻看孟華跟鄭輝的頁面,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什麼與她相關的都沒有。

外婆沒有外遇。

其實也沒有那麼令人驚訝。

想想外婆確實是個務實的人,挑剔的一切皆有所本。她吃喝有想法規矩,飯與菜不得彼此沾染,紅燒有甜度上限,不算特別有品味,但有規則。她保留的襯衫現在看來復古浪漫,但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擅長保存物品的人。而她的浪漫終究也就是一只停了時間的貴重骨董鐘,你偶爾敲敲,頂多就是聽到那些不動的零件碰撞。她狀似世故的攻擊是玫瑰尖刺的標本,不是不讓人疼,但你一抬頭看,上面早已沒花,就是一根零落的刺。就連那次她跟外公鬧脾氣,似乎也只是因為弄丟了外公送給她的貴重飾品,卻始終不敢坦白地說,而外公難得的動氣竟然也只是一種情人式的彆扭。

電話?外婆沒特別回答電話的問題。「都是跟一般朋友的電話。」芯芯其實懷疑自己從頭到尾都很清楚。

母親出門前緊緊擁抱了她一下。沒有指責。沒有催促。沒有安慰。而她也還沒打算澄清些什麼。於是生平第一次,她覺得沉默也可以是豐盈的。

指尖稍微湧出的血珠子凝固了,芯芯看著那顆紅色小球,內心悄悄地喊了一聲:索邦!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