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鍾旻瑞/【閱讀小說】 容器 - 3之3

2019/02/19 06:00

圖◎郭鑒予

◎鍾旻瑞 圖◎郭鑒予

接著好長一段時間,陳志翔沒有和K聯繫,不僅如此,他連剩餘的社交活動都不太有興趣了,他開始對必須向別人交代自己的近況感到很厭煩。好幾個月過去,陳志翔和威利過著單純的兩人生活,作息規律地工作、運動,吃健康的食物,每日早晚詳實地記錄自己的體重。

終於,像是等待許久的奇蹟,陳志翔瘦了下來,距離他的目標體重還有一段距離,但已經是一個脫胎換骨的人。原本的衣服變得過度寬大,穿起來空蕩蕩的,他滿心喜悅地添購新衣,每天洗完澡都裸體站在鏡子前,細細品味這個全然陌生的身體。端詳鏡子裡的自己,他覺得一切值得了,那些汗水、時間、健身房月費還有難吃的雞胸肉,許了他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他想,那下一步就是變壯。他都瘦這麼多了,為何不再繼續努力一點,練出像威利一樣的精實線條?這段時間儘管瘦了,他還是經常問威利自己是不是太胖了,威利總是回答陳志翔已經很好看了,陳志翔不相信,於是反覆再問,直到威利不耐煩,拒絕回答。

某個週末天氣好,威利說總是在健身房太悶了,邀他一起去爬山。前往目的地的公車上,剛好剩兩個沒有相鄰的座位,於是他們短暫地分開。經過幾站,陳志翔身邊的乘客換成了一個肥胖的少年,目測是高中生年紀,背著厚重的書包,或許是要去哪裡補習。外頭豔陽高照,那少年是追趕著公車上來的,一坐下來,陳志翔就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以及隨之而來的汗臭。

陳志翔憋住了氣息,只敢淺淺地呼吸,他將一隻手的手肘撐到窗戶邊,假裝在托腮,但用手掌不著痕跡地蓋住了自己的口鼻。那種又酸又鹹的味道,一瞬間掀起了他對於國高中的回憶,那時候教室裡總是充斥著這種味道。那少年其實也發現了自己造成了他人的困擾,一直縮著自己的肩膀,但碩大的身體卻無法避免地超越兩人的中間,大腿甚至直接貼在了陳志翔腿上,讓陳志翔感到很不舒服。

憋氣忍耐許久,少年終於下車。原本在打盹的威利,轉頭發現陳志翔身邊空了下來,便挪了過去。陳志翔和威利分享剛才的遭遇,他說:「好險我已經瘦下來,不然就會跟他一樣了。」

威利聽了以後非常不高興,疾言厲色地對陳志翔說:「你怎麼會說這種話?」接下來便板起臉來。他們過去雖有過爭執,但威利頂多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不像這次真正動怒,讓陳志翔不知該如何安撫他。到登山道上,威利都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步伐飛快,陳志翔在後頭氣喘吁吁地追著。直到追不上了,在後面大喊他的名字,威利才放慢速度,等著陳志翔一起上山。

兩人坐在休息點的長凳上,威利開口問陳志翔帶的水還夠嗎,才終於開始了交談。沉澱以後,威利看著陳志翔,相當認真地說:「我懂你的遭遇,但你這些想法會讓像你一樣的孩子,甚至於你自己更不快樂。」

威利終於肯和他溝通,陳志翔拚命道歉,直說對不起。威利知道陳志翔並沒有理解他想表達的,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你對外表這麼執著,我有時懷疑如果我長得不好看,或你遇到更好看的人,還會和我在一起嗎?」沒等陳志翔回答,他便站起身,往下山的方向走去,擅自決定行程的結束。

陳志翔跟在威利身後,他曾經覺得威利的個性像大狗,但他才是始終跟隨威利步伐,一隻忠誠的狗。他不明白威利問的問題有什麼意義,威利不就是他唯一的可能性嗎?難道他還有其他選擇?像威利那樣好看的人,也會擔心陳志翔離開他?

他們慢慢往山下走,一陣風吹過來,陳志翔聞到自己身上也發出了汗味。

陳志翔與威利照常生活,表面上沒有什麼不同,但陳志翔卻感覺到威利的心已經不再向他全盤地打開。那是一種很隱晦的預感,就像是耳鳴,無法確定是否真有聽見不協調的聲音。

太久沒與朋友們聚會,陳志翔被冠上見色忘友的名聲,他只好宣稱自己是閉關瘦身。週六夜晚,他久違地和朋友相約去了夜店,同時也是為了短暫逃避威利。

當他出現時,眾人發出比上次更誇張的驚呼,久未見面,他們幾乎認不出陳志翔。人變瘦了以後,更樂於買新衣,因此陳志翔除了身材,連穿著都改變許多,完全是改頭換面了。另一方面,令陳志翔驚訝的是,K也加入了誇讚他的行列,彷彿他們從沒有過中間音訊全無的空白。陳志翔理解K是在用這種方式來求和,事過境遷,他也早已忘了為什麼需要生氣。

大家買了酒,氣氛熱絡下很快就喝得微醺,一一拉著跑進中間舞池跳舞了。陳志翔某一刻發現,桌邊只剩下他和K,於是他便明白,朋友們是在製造機會讓他們和好。他倆先聊了一些尋常的話題,是K先道歉的。

「我可能是有些羨慕你,但今天看到你,我是真心為你開心。」K說。

K願意服軟成如此,陳志翔真是第一次看見,他才體悟到,對K來說他確實是重要的朋友,在心中發誓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再和K冷戰了。他抱住K並告訴他:他一點也不介意,他知道K是擔心他。話才說完,K又恢復成平常倔強的樣子,把陳志翔給推開,大叫少噁心了,兩人大笑,恩怨一筆勾銷。

K問起陳志翔與威利的近況,陳志翔腦海閃過最近的爭執,但他避重就輕地回答,說一切如舊,沒什麼變化,就像老夫老妻。K說那就好,但接著意味不明地問了一句:「那你是先愛他的靈魂還是軀殼?」陳志翔愣住,以為K有讀心術,K瞇著眼睛笑,然後陳志翔才理解到K指的是他與威利相遇時,手中舉的標語。他不知道如何回應,但K沒要他回答,拍拍他的肩膀,兩人一起把酒給喝光了,K便抓著他往舞池裡去。

他們在音樂中搖擺,運動加快了酒精的作用,陳志翔的身體熱了起來,但他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輕盈。世界旋轉晃動,他將雙手舉起,跟著心跳的頻率,從震動的地面奮力跳起,一次又一次,享受著新的身體所帶給他的自由。

有個身體離他好近,陳志翔以為是朋友之一,於是往後靠去,但那人的雙手隨即抓住了他的肩膀,將他轉過身去。陳志翔看見一張全然陌生的臉,高壯的男人正對著他跳舞,他的五官立體、長相精緻,在燈光的閃爍下,男人的臉有了抽格的效果,陳志翔的意識瞬間彷彿不在現場,像是他從遙遠的某處,看著一齣迷幻的實驗電影。

男人一手扶住陳志翔的後背,將兩人的腹部靠在一起,接著將臉頰也貼了過來。男人的嘴唇不斷碰到陳志翔的耳朵,而他分不清那是不是在親吻。一切雖然發生得唐突,但陳志翔沒有停止跳舞,兩腿之前有什麼明確的事物告訴他,這個男人正欲望著他。

這就是被劃定在規則裡的感覺嗎?陳志翔過去在夜店從來沒有過類似的經驗,他看著男人如此熱烈的眼神,深深明白,他終於不是貨架上賣相最差的了,從今而後,還會有更多的人想要他。

男人的手掌移到了陳志翔的後頸,兩人開始接吻。節奏聲隨著吻規律地持續著,那像是一個不用結束的、無限的吻,陳志翔因為稍微的缺氧而眩暈,他甚至可從男人嘴裡的味道,分辨出他剛剛喝了哪一種調酒。不知多長時間,陳志翔才睜開眼睛。

他看見K正盯著他看,但已經離他好遠,K正從舞池撤退回他們的桌區。陳志翔將吻結束,他輕輕地推開男人,穿梭人群,搖晃地往K的方向走去,他一直被人給擋住,走得極慢,兩人終於在桌前再次面對面。K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他,表情裡面空無一物,陳志翔無法讀出任何訊息。

「我醉了。」陳志翔說。

「我知道。」K這樣回應,一樣,連譴責也沒有。

「我想回家了,威利不希望我太晚回去。」威利什麼也沒說過,但陳志翔脫口而出這句話,講第二句的時候聽起來像是要哭了,不知道被什麼傷了心。

K抓住他的手,往出口走去。踏出門時,瞬間消失的音樂讓陳志翔清醒過來,剛才在裡面發生的事彷彿被切割開來,一瞬間就與他無關。環境的安靜讓他的耳膜隱隱作痛,他們沉默地站在路旁,沒有任何互動。陳志翔突然很想吐,但他決定忍了下來,直覺告訴他,若他此時吐了,便會尊嚴盡失。

終於一輛計程車開了過來,K招手,把陳志翔像一件行李那樣安置到車裡。陳志翔含糊地報了地址,車子向前開,隔著車窗,陳志翔揮手向K道別,K也揮手。陳志翔不敢細看他的表情,他現在反而怕會讀出什麼來了。

當陳志翔回到家時,威利已然上床睡了。客廳一片黑暗,他們兩人的家極度安靜,只有陳志翔的呼吸,和建築物本身的細碎聲響。陳志翔走進臥室,帶著酒氣鑽進床裡,房間開著冷氣,但被窩裡非常暖和,包裹了威利的體溫。

他從威利的身後抱住他,威利牽住他的手,睡眼惺忪地回過頭看他。「好玩嗎?」威利問,但陳志翔沒有回答。「要去洗澡嗎?」威利問,但陳志翔沒有回答。

「你好臭。」威利這樣說。

威利翻過身去,決定不再管了,便又要漸漸睡去。陳志翔抱著他,非常溫柔地將手伸進他的上衣裡,不帶情欲,而是以一種近似於愛的方式,摸著威利腹肌的線條,一道一道摸下來,萬分仔細,像是盲人在閱讀點字。

寶貝。

嗯。

我愛你。

嗯。

威利以夢話應答陳志翔的告白,溫柔的鼻音像是動物示好時的叫聲。陳志翔緊緊地抱住威利的身體,將臉埋進肩胛骨之間的凹陷。

我怎麼可能不愛他的靈魂?陳志翔對自己說,我當然愛他的靈魂,我擁抱的這個身體裡面就裝著靈魂。

這麼想完,陳志翔便安心地抱著這具靈魂的容器,沉沉睡去。●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