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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毛奇／樹海城市
圖◎唐壽南
◎毛奇 圖◎唐壽南
首先是因為工作，才來到城市的。接著才成為觀光客的。
如果住在一個夠大的城市，比如說像柏林這樣的城市，或許很快就察覺這座城市的命名，有雙效，是地名，是迷藏。一身標準柏林色，從頭到腳灰黑的路人是隱身落光樹葉樹林的一根棕色枝條，或許死透，或許匿藏哪日鳴放的生機，只能讓時間證明。也隨時在一個轉睛後，成為樹叢中匿名的一條無名的線。
不過與其說是一根樹木的枝條，更欣羨進入冬日的寒鴉，翅膀的末端閃著銀灰的光，每日在樓頂，一鳥或兩鳥精簡對話，穿梭城。我發誓多次親眼看到了，抬望眼四十五度的視角，寒鴉鴿子大但更修長堅韌的身體，頓了一下，往下跳下虛空。十度的空氣朗朗，質地清澄但肅穆，背後一片藍絲色的天光，然後寒鴉滑翔，徜徉，在三層樓的高度，像消光金屬色的潛水砲艇，以最低轉速的螺旋槳，輕輕地割開空氣，把晨景讀成兩頁。寒鴉如何辨認出不可見的無聲氣流，攀附著，以此托付著寒鴉緊實的腹，優雅地騰空凌步於街區間，是這座城市成千上萬生存的微小謎團之一。
聚精會神看著寒鴉輕巧姿態的我，實則在初冬某個朗朗清晨，以同名的誤會，站在一個錯誤的街角――大城市時有的同名惡作劇――等待跟巴黎人約定的見面時間。如何也不願意提早按下門鈴，想要讓精神壓力限縮在上班時間內，其他的時候，片刻都想要輕緩靜默延長到極致，這種趨近於逃避、抵抗、自主的姿態。我還在學習跟需要大量人際手腕來往的歐洲社交工作。我希望我也能夠掌握一點，故布疑陣一點，這樣賴以為生的微小謎團，像一個搜集錦囊妙計口袋的女人那樣。
不過穿著太多口袋的衣服的女人，不是不合時宜，就是小丑。
所以，最好要成為一個穿對鞋子，但看不出來有多少個暗袋的女人――一身光裸，胸口大大的低領，露出渾圓的乳縫線條，但穿上正經筆挺的長褲。近乎天真無邪甜美誘人，卻把祕密與解法的紙條塞在推波助瀾的胸衣與胸中間。不使用具體的口袋，善用每個曖昧而必然的陰影夾縫。
分明看了寒鴉與天光一個世紀那麼久，直到約定時間前三分鐘，才按下加密的訊息，「我到了，幫我開門。」
「妳在哪裡？我沒看到妳？」
快速交換GPS地圖定位，「該死，跑錯了。」
「妳必須二十分鐘內到，我們必須馬上開始。」
「我叫計程車了，盡速趕到。」
這座城市的地圖或許有惡作劇的小精靈，在兩處不關聯的點，製造不令人驚喜的巧合。但這是不適當的揣測，因為這裡經過宗教改革，大概連神都不大信了。從來到這座城市以來，下意識抗拒所有太觀光客的舉動，吃咖哩香腸，吃土耳其烤肉，去電視塔，去布蘭登大門。但是因為肚子餓，是因為要解酒，才吃咖哩香腸；是因為便宜，也不難吃，所以吃土耳其烤肉。經過電視塔，是因為轉車經過。看見布蘭登大門，是因為到附近採買。總之不為觀光而做，總之以活下去的方法，來理解這城。
趕上指定地點，巴黎人折騰地上了車，接著車在都市內遊走。意外行過東柏林河邊觀光地標東區畫廊，這裡有名的是過去冷戰時期畫家們在牆上的塗鴉。其中最知名的，莫過於社會主義的兄弟接吻圖樣。法國人笑吟吟問，「妳知道這個地標吧，有來過嗎？」
下午天暗得很快，我在車廂的陰影側，心想，在短短數月的時間裡，已對這座冷戰遺產城市叛逆姿態生膩。明明人們衣著生冷灰黑，甚至以二手為美，但叛逆神情絕說不上溫暖。
「知道呀。第一次經過呢。」答得漫不經心。
人一旦嵌合到各式的齒輪裡去，其他的風景，就像出租快車趕路，倏忽地幾秒鐘那樣，過身特別快。
同名的迷藏也何止兩個三個同樣的街名，人名也是。我們成為城市樹海裡相逢的第一百個同名男女子，我們誰都不是，誰也都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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