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方秋停／永遠的棒球場

◎方秋停

印象中台南體育場位於我上學的路上，占地寬廣，似半掀開的巨盒，而我總搞不清楚方向、算不準陽光的傾斜角度，直覺體育場似堡壘也像迷宮，鄰近有棒球、網球場，合成一個大圓環，許多記憶圍著它轉繞。

1971年巨人少棒隊於威廉波特榮獲世界冠軍，全國掀起棒球熱。操場、空地，甚至馬路和走廊，球、棒能飛擊出去，雙腳有跑步的距離，二、三人或十幾個，到處皆可組成球局。寂寥的午後，一棒揮出氣氛即刻熱絡。內向孩子變得活潑，女孩勇敢，好勝堅強更勝男生。家中無從發洩的體力，平常難得專注的精神，輕易便被激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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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樣的年代？生活雖然清苦，快樂卻極簡單，孩子們有共同興趣，大人有熱衷談論的話題。

只要有球賽轉播，半夜便可不睡覺，名正言順起來看電視吃東西，一想到讓人不禁興奮。強忍著不睡，終究還是昏睏了。待聞周遭起著窸窣聲響，隱隱感覺電視被轉開。體育記者刻意壓低的清朗嗓音為即將上場的賽事暖場，螢幕裡青草地圍攏著土泥，壘包分頭擺放，散開成一整齊扇形。

夜清涼，一股含融肉燥香的泡麵氣息自廚房來，將沉睡意識一根根拉醒。睜開惺忪睡眼，只見室內通明，鄰家燈火也都亮晃晃。桌上已擺滿滷味和零食，有人將麵條咻咻汲入嘴內，有人嘴邊叼根雞翅，儲備著體能。第一棒球員登上打擊區，好球，再一好球，滿室心神目光聚集於那小框框。球投出，揮出，數十秒緊繃一次次放開，換來叫好與喟歎。投手凝定神情，單腳一縮，球迅地飛出，好壞既定，沉悶的氣氛繼續；或者球被揮出，哄堂喧動與螢幕裡的鑼鼓聲連成一氣。

左鄰右舍的喊叫回音遠近接連……夜濃黑，一束束光影組成特殊夜氛，我喜歡這樣的夜晚，麵湯暖熱肚子，雞肉皮骨仔細被分開，滿嘴食物不停咀嚼，雙眼瞟向螢幕時而緊張地逃避。豆干入味，滷蛋深褐，我期待贏球，也在心中不斷打起預防針──輸球也沒關係啊──不敢看又忍不住偷瞄，膽怯耳目半掩著……噓聲與讚歎如浪交疊，愈興奮緊張，嘴裡食物咀嚼得愈起勁。

賽事總有輸贏，中華隊不幸落敗了，電視前總會聽到一些情緒話語──天時地緣不利，裁判和我不同國啦……甚至有人揚言要將電視砸破。唉！少了歡喜結局便少歡聲雷動，天色闃黑或曚亮，疲累之餘只能各自躺回床上。被褥拱起似如投手丘，夢裡繼續一球球投出。而電視終究未被打爛，下回大伙仍圍聚一起，自那視窗等待好球，匡──球被擊出，「有了，有了──」記者拉高嗓音，觀眾目光隨之飛出，呈拋物線飛越球場，啊，清脆響音如雷，一道青亮於黑暗中畫出，深深烙進集體記憶。

之後棒球熱退燒，植入骨裡的激情仍讓人心中留有這樣一片草地──心神目光持留適當觀望角度，隨棒擊出，得分被三振或接殺，沉悶日子流動著生息。

那時棒球場平日可以自由入場，許多中年男人歡喜聚集那裡，從外野往裡看或從捕手這頭看全場，一球拋出，昏耄目光隨之飛出……

爸午後常待在棒球場，現實生活無從發揮的心力此時轉成另種攻防。好球或偏外側──主審舉手吼叫，四圍揚起陣陣呼聲。雙方僵持著一局局進展，意識緊繃或隨被敲擊的球飛出，換成一陣陣歎息及議論紛紛；再一球，一道光彩亮出，心思隨球自生活泥淖彈跳起來；平日被生活壓彎的身軀此際得以挺直，鬱積的愁悶突然化開。現場一聲歡呼、爸年輕時的活力與笑容映現眼前。

漫漫午後，陽光自這頭移往球場另一頭。平日看球的人不多，座位可自由挑選。走出場外，陽光自另一頭照來，涼蔭下集聚著攤販──附彈珠檯的烤香腸及糯米腸、紅豆餅、雞蛋糕，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正對側門那攤豬血湯。矮桌椅環繞著一大鍋熱湯，爐火於底下爨燒，整塊未切的豬血沉浮油水當中，青綠韭菜轉成褐黃，煮軟的炸豬皮漂浮上頭。

老闆娘個雖小卻極豪邁，大圓瓢一手舀起添滿陶碗，胡椒粉用力撒入，突兀的香辣組合渾然天成。

目光自球場縮到彈珠台，食指與大拇指夾捏著射檯彈出，小鋼珠於斜板上滾動。老闆燒紅木炭醺烤香腸，空中裊裊飄起略帶焦味的生活氣息。

斜陽遮蔭，傍晚或有涼風自四面吹來，騎車、溜狗、推娃娃車的婦人陸續出現。

好球──耳邊隱約有清亮沙啞的呼聲傳來，記憶不停繞著棒球場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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