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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柳丹秋/衣裝執戀

2018/12/16 06:00

圖◎唐壽南

◎柳丹秋 圖◎唐壽南

日本人對和服的講究眾所周知,從製作、選擇、配色、配衣帶、如何穿上,乃至穿上後的髮型髮飾、帶揚帶繩、外罩的防雨防風衣,樣樣皆有學問。在穿和服演出的傳統劇中,戲服的重要性更非同小可,不僅僅是「演員身上一塊布」而已。

自江戶時代大眾娛樂起家的歌舞伎,主要觀眾為市井百姓,除了看劇情,更想一窺日常生活無緣見的稀罕玩意,比如華美的和服。衣飾華麗的女性角色甫出場,便有不少背對觀眾平舉手臂,甚或稍微後仰的動作。多數時候,理由竟是為了從各角度展示美衣,讓觀眾看個過癮。舞蹈時,則會在適當段落上演換裝秀,配合音樂層層剝下和服。這意味演員上場時,可穿了十至二十公斤的行頭。若扮演衣飾最繁複的「花魁」,加上假髮高木屐,更是破三十公斤。一身重裝備,還要臉不紅氣不喘、巧笑嫣然,功夫已堪稱體育競技了。

換裝的目的,有時也為展現人物心情之激昂。漫畫人物激動時,身後一片熊熊火焰或滔天巨浪,歌舞伎演員的火焰跟巨浪則繡在內層衣服上。當演員褪下外層,會由檢場幫忙撩起內層衣物後襬,定格片刻,簡單說便是擺出「孔雀開屏」姿態,好讓身後紋樣襯托心境。衣裳獲得如此多樣的矚目和「戲分」,可說是歌舞伎的獨門特色。

台上穿得辛苦賣力,台下觀眾衣著亦不敢馬虎。有心應景想穿和服的,更要當心被自認內行的大媽們群起圍攻。網路上有不少小心翼翼詢問觀賞傳統劇該如何穿搭的文章。不僅觀劇,出席紅白事、開學畢業、帶孩子參加幼稚園入園式,皆有大量討論,甚至教戰手則,教妳(男性只須一套黑西裝,配上不同領帶即可行遍天下,多不公平)如何穿得「無難」過關,不致被認為沒禮貌沒常識,足見衣著問題,實為日人生活之大哉問。

有一網友敘述和朋友觀劇,友人穿久留米絣的「木綿」(注一),中場休息時被一票和服婦人團團圍住,品頭論足:「妳是不知道,看歌舞伎不能穿木綿嗎?」「我們有在教人穿和服。木綿是便服,要進歌舞伎劇場,請穿更高級的來,至少該穿『小紋』(注二)。」好一副青春校園劇常見的女王蜂霸凌場面。這友人恰好熟悉和服,回嗆道:「歌舞伎劇場沒有針對觀眾的服裝訂規矩,只要在常識範圍內即可。您穿的是『大島紬』(注三)吧?大島跟木綿都是日常便服。」此言一出,婦人們大怒:「大島是高級品,木綿是窮人穿的,誰會穿窮酸衣裳看歌舞伎!」拂袖而去。

網友問孰是孰非,底下討論眾說紛紜,不過大致贊同友人所言。一人說,歌舞伎本是平民娛樂,毋須太正式,穿T恤牛仔褲的大有人在,不去質問那些人,卻責備穿木綿的,於理不通。另一人說,會穿和服進歌舞伎劇場,若非對自己的服裝信心滿滿,便是新手上路不懂事,全場多少雙貴婦人的利眼盯著,本也該做好被找碴的心理準備,云云。

即便和服的教學書,也會寫到看歌舞伎不妨故意穿木綿,特別是上演市井題材時。演員身著木綿登場,觀眾跟穿,舞台上下和諧一致,不僅應景,更可展現自己是道地的戲迷,熟知劇情。再說,歌舞伎在成立之初,可不是乖順高雅的藝術。廣為人知的創始者,出雲的巫女阿國,當年帶頭女扮男裝,驚異四座。彼時什麼跨性別或變裝嗜好,都是不能說的祕密。阿國領著一票女子公然變裝,除了敗壞風俗之外還是敗壞風俗,只能在乞丐遊民聚集、有時亦充當刑場的河邊廢地「河原」上演。脫序、誇張、怪異、美豔,還帶點情色的歌舞伎,在過去頻頻吃上政府禁令,被評為傷風敗德、有礙觀瞻。到如今,被放在舒適的大劇場供人賞玩,讓貴婦們觀劇之餘交際應酬,比拚華服。哪種做法才更貼近「傳統」呢?

上好和服不能洗。日人中信賴現代科技的,久久送一趟乾洗,多半也止於重點式清潔。寧願遵循古法的,不洗,頂多每年將衣服拿出來透透氣。家當盡為和服的能劇團,晾衣乃是年間大事。梅雨季過後的盛夏,各地能劇團展開戲服晾曬作業,不少會開放參觀,讓民眾親近傳統,也可趁機秀一下壓箱寶。向來莊嚴肅穆的能舞台上橫過數條白繩,上以S形鉤掛住竹竿,竿子穿過兩袖撐起衣服,層層吊滿整座舞台空間。以橘、金、紅、白為主色的刺繡和服,打上燈光後一片亮粼粼,滿池錦鯉你推我擠似的。

吹過冷氣乾燥後的戲服,置入新的防蟲劑,收納在紙疊裡,也就是以白色和紙包覆,上頭用毛筆寫下衣服種類、穿著此衣的角色名,全數疊好後收入倉庫。所謂的白紙,經歷不知多少代人之手,多半已呈茶褐色或更糟,脆成一片片枯紙葉子,上頭墨跡難辨。此時做法,是拿一張新紙,將衣服和碎紙統統收起,並不丟棄。

如此惜愛老物,有時劇團隨便拿出一副能面,便是幾百年歷史。對於地表現存最古戲劇的能劇而言,行頭愈老愈好。現代人營養均衡,身形益發高壯,前人留下的貴重和服愈難合身。重新量身製衣固然是辦法,不過能劇講求枯淡、幽玄之美,新衣裳太豔太亮,反而不比代代相傳的舊衣。演員多是縮手縮腳塞進舊衣,小心動作,免得把衣服崩了。即便尺寸剛好,為了將服裝撐至最美的角度,演員身體常會彎折成不自然的弧度。中華圈的戲曲,服裝配飾用以拉長線條,長髮、水袖、高靴、垂軟的長衣襬、長髯,盡皆飛揚飄逸,隨意起縐也成線的一部分。日式戲服則呈塊狀,要人清楚看見上頭亮閃閃的鱗紋,刺繡的精美,不容許計算外的縐縮,一切都要筆挺挺、打直、攤開展平。

於是看日本傳統演員穿戲服,既是人穿衣,也是衣在穿人。把不同演員放進同一件代代相傳的衣裳裡,慢慢雕成它的形狀,現代版的削足適履。

這麼些執著迷戀,有時看在外國人如我眼中,不免覺得太辛苦:好端端的活人,何苦屈就衣服死物?看個傳統戲,票價貴鬆鬆不提,還把觀眾席搞成決戰和服伸展台,是嫌年輕觀眾不夠少嗎?

人衣之間,既掌握了日人對衣的執心,又能處理得適情適理,當屬前陣子上演的台日合作新編戲《繡襦夢》。許是首演於能樂堂之故,宣傳著重強調與能劇的關聯,實際觀之,不如說以崑劇為底,將日本各類傳統戲都融合了些。劇情展開仿照夢幻能,旁白的存在一如能劇地謠,長走道似能舞台的橋掛,衣著與天降大雪有歌舞伎的盛大瑰麗;「繡襦」的登場,則似人形淨琉璃的黑衣操偶。

鄭元和穿起李亞仙所贈繡襦,雖脫胎自日本舞踊,也是歌舞伎舞踊《汐汲》中女主角穿戀人留下的男裝起舞,後者與其說有多眷戀,更像在呼應其源頭,出雲阿國「男裝美人」的遺風。當然劇種也有影響,歌舞伎和人形淨琉璃是同時代發展的兄弟劇種,後起的歌舞伎經常模仿人偶,起舞時表情鮮有變化。而鄭元和與繡襦共舞,穿上脫下,翻折擺弄,當真是依依戀戀,也難怪會磨出個繡襦精來。繡襦似衣非衣,似布非布,或披於演員身上,或拉平成錦被,或襯托於身後,或由操偶師捻起呈人形,體現了日式一衣多用的意涵。鄭元和執著的不僅在物,更是對原本持有者的愛戀,則合理詮釋其精神。結局雖惘然,繡襦精不是李亞仙,男主角至少得到一對象吐露心事,解開畢生疑惑。

衣也能識情,和主人一起追憶昔日戀人倩影,一同悵惘。無情物終究是頑石點頭了。

一,福岡縣久留米地方的傳統工藝,以藍染棉線織成幾何紋樣;太宰治在〈關於服裝〉中提到兩件愛用服,均為此種織物。「木綿」為棉布和服。

二,全身反覆印染相同花紋的絲質和服。

三,奄美大島的傳統工藝,以鐵泥染的黑褐絲線織出幾何紋樣,為便服中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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