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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四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四十度的夏天/北比

2018/12/10 06:00

圖◎唐壽南

作者簡介:

圖◎唐壽南

圖◎唐壽南

北比,本名陳昀晨,1987年生,在島上長大,喜歡高原。荷蘭烏特勒支大學性別研究碩士。

◎北比

得獎感言:

徒勞無功的事很多,像是硬取了筆名,沒料到本名就公布在後面。

幸好幸好,寫出秋香後,從天上掉下二十萬,砸在我快寫不下去的手臂上。

感謝神,感謝身邊的人。

★★★

四十度的夏天 ◎北比 圖◎唐壽南

每天,她在不同醫院奔走,陪人看病。

她像是負責把病人推上生產線的作業員,一路途經掛號、等號、看診、檢查、繳費、拿藥,提供完整的一條龍服務。一條龍,一點也不輕鬆。日復一日,她熟練到會先上網查好看診進度,然後在叫號前五分鐘準時出現在診間門口,帶患者進去。有什麼事問她比問醫院裡穿著黃背心的志工還清楚,甚至更熱心親切。至於找哪個醫生?她心中有一張各科別的醫師名單,分屬各大醫院體系,裡面不是按醫術精湛程度排名,而是看醫生好不好說話。說到這你大概也猜到了。沒錯!她就是電視新聞中警告大家別被他騙了的,勞保黃牛。最近幾年,在政府編列預算大投廣告之後,我不再把「勞保黃牛」聽成「老鴇黃牛」,我知道,它指的就是那群看中病人高額保險費,想撈一杯羹的騙子們。

她是秋香,五十六歲,正港的勞保黃牛。

我在某本書上讀到,中世紀時,上帝的形象是幾何學家,因為幾何學解釋了天堂的結構。秋香心目中的上帝想必也是幾何學家,她深諳關節活動的角度決定了賠償金額的級數。當關節活動度剩下七十度時,為最輕等級的運動障礙,而關節活動度只剩下四十餘度,就是顯著障礙了,天堂與地獄就差三十度。秋香不只信上帝,她也拜媽祖拜財神,心急時嘴裡不喊哈利路亞、不呼阿彌陀佛,她念「南牟齁連耶摳~南牟齁連耶摳~」佛教的南無妙法蓮華經。但她最常求的還是包公,她說包公是掌管判決的,在勞保理賠送件後,她都會跑去拜一下,非常靈驗,如果案子遇到問題,求包公就是了。司馬光稱包公:「仁宋時,包拯最名正直。」不曉得到了現代,除了在電視劇裡下跪的民婦一聲聲喊著包青天、廣告裡的老人穿著包大人,包公究竟還管不管事。

活在世間的人們哪,怎麼摸得著神明的心意,怎麼能不降服於命運。也許因為常在醫院穿梭,看多了生死,秋香常有此哀歎。

命運,是秋香這一代人最根本的信仰,最終極的闡釋。所有的不可知都交給神明,所有的不可解都託付給命運。她的出身不特別高尚,但也不低,就是那種村子裡做生意,能四平八穩過一輩子的家庭。那個年代的大家庭,每個手足都像是放生大海的小生物,漂在洋流上自生自滅。有些乘著社會發展之勢,登上浪頭,翻上岸如同翻上一個階級,開始直立走路;有些載浮載沉,安分認命地繼續划繼續游;有些走著走著,被海嘯一捲,又沖回海裡,狼狽得像隻落水狗。一個世代就能演變成不同生物,唯有望向手足,才想起自己曾是哪個物種。這就是浪的力量。然而,誰知道浪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所以能賺且賺、能省則省,賺錢工作才踏實,工作與賺錢等義。

而且秋香怕浪,翻上翻下地嚇怕了。現在,她不再想什麼上不上岸,存錢買艘船最實際,浪來淹不死,而且有地方老死。

「五十幾歲的台灣女人,終究是不值錢的,就算她很會賺錢也是一樣啦。」當時我正在問秋香中午要吃什麼,她居然這麼回答我。

她自顧自地繼續說,女人啊,生下來就為了結婚生子,老了生不出來了,就沒用啦。不只是沒人喜歡沒人追喔,是沒用沒有價值了!秋香很少嚴肅地發表自己的看法,也不會主動提起她的私人生活,只有在為了附和別人時,會補上一句「對對!我前夫也是這樣!」或者「我女兒也很討厭讓她同學看到我」。

我以為她遇上什麼鳥事,突然自憐起來,問了一句,妳還好吧,她才趕緊跟我解釋:「沒有啦,不是我啦!是我一個客戶,她是台積電的大主管,剛拿掉子宮,結果因為五十一歲了,保險居然不理賠捏!」聽到這我就安心多了,腦子裡只有錢和工作才是我認識的秋香。

「他們說超過四十五歲的女人本來就不能生,怎麼可以說是生育失能。我就跟他吵,難道有子宮就為了生小孩,他們居然回我,不然咧!反正規定就是這樣!」

秋香跑去抗議,她還找了律師、學者、立委一起,提告行政訴訟。我不知道後來生育失能給付取消四十五歲門檻跟這有沒有關係,但從這件事,我發現秋香很會演戲,她其實非常精明,念歸念,但對策早盤算好了。說是演戲,感覺心眼很重,應該說,大多數的人都不喜歡女人太聰明,而秋香很清楚如何善用這點。

秋香最拿手的就是「笨手笨腳」,笨拙的姿態讓她連講話都散發出一股樸實真誠的氣息。我爸遇到秋香那天,就是在急診室被她撞個正著,她急匆匆道了歉,才發現我爸抱著手臂痛得抬不起頭。

「這就是緣分,這個案子就是老天爺要我接的啦!」秋香老是這麼說。

三年前,我爸在上班途中發生車禍,據他描述,他從機車上飛出去後,落地時用手才撐了一秒,就聽到啪一聲,一陣劇痛讓他大叫出來,心想一定是斷了!

骨折,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意外,說不定能化解血光之災,但倒楣就倒楣在斷的是右手,害他好幾個月都無法工作。貨車司機右手受傷不能開車,公司可不會有一絲同情。我爸每天拜託主管讓他多請幾天年假或病假,主管只說留職停薪已經很好了,甚至威脅他,再吵就去找新人接。幸好幸好,在秋香的幫忙下,從天上掉下兩百多萬,砸在我爸斷了的手臂上。

當然,一開始我們也不知道能拿到兩百多萬。在醫院相撞的那晚,秋香主動說要來我家談。她介紹自己是「理賠顧問」,手上有很多案子,別人請不下來的,她都能辦下來。「如果保險公司和政府有賠,我收理賠金的三成當做服務費,如果沒有賠下來,我就不收錢。」原本我爸連受傷勞保會理賠都不知道,這種聽起來只賺不賠的事,實在沒什麼好拒絕。

秋香坐在我家客廳,不急著走的樣子。屋外貓叫得很悽厲,聽得見牠們四處亂竄的聲音。「啊你現在一個月賺多少?」「跟老闆請假沒?老闆怎麼說?」「你老婆咧?她有工作嗎?」一連串過於私密的問題從這認識不到一天的女人口中射出,奇妙的是,我爸不但不覺得被冒犯,甚至心頭還有些溫暖。我爸哀怨地回道,四萬多,這年頭是不錯啦,但是就不知道之後回去工作還在不在。秋香皺著眉點點頭。

「老婆喔,在別人家啦。」

沒有轉場,不帶一絲刻意。秋香自然地忽略最後那句,順順地接道:「什麼意思?老闆不讓你請病假?我跟你說,公司那邊有什麼狀況,一樣跟我說,我幫你處理啦,這部分,不收錢的啦。法律寫得清清楚楚,要保障勞工捏,你不要擔心。」那天晚上,我們父女倆像去廟裡收了驚似地,聞著衣服上的薰香,難得平靜。秋香說的那些話像求來的符,我們趕緊點燃丟進碗中,把滅在水裡的灰燼一口氣灌進肚子裡,狀似獲得神助。

之後好幾個傍晚,我才到家,就看見秋香提著大包小包走進來,在桌上扔下巷口買的便當,招呼我們吃晚飯。她把勞保的規定印出來給我們,同時叫我爸挖出所有保單。她依據我們繳了多年仍搞不清楚的保險種類,擬好一個能同時從政府和保險公司領到最多錢的策略。我爸叫我一起仔細聽,結果我也是有聽沒有懂。我們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跟大律師諮詢,聽她解釋法條,分析情勢,最後給出策略方案。只不過我們不在信義區大樓的明亮辦公室裡,而是在萬華老巷子中的昏黃屋內;沒有投影螢幕在牆上,只有秋香解說時畫得亂七八糟的廣告傳單背面散落在桌上。不知道從什麼開始,秋香成了我家的指揮官,生活中沒有其他人像她這樣,跟我們利害與共。

我還記得,那年夏天特別熱,我和我爸都會躲在醫院外頭那棵大樹的樹蔭下等秋香。那棵樹結了好多形狀詭異又碩大的果實,每次在那待著我都會忍不住拍幾張照上傳。(我朋友留言說那是波羅蜜,還馬上猜到我去了聯合醫院。)秋香老叫我們進去大廳等,有冷氣吹,但我們寧可在外面悠哉輕鬆地站著。

為了能理直氣壯地陪我爸看診,秋香假裝是我爸的老婆,所以只要進了醫院,我都得叫她媽媽。起初我搞不懂她幹嘛一定要在場,後來看著這個醫生眼中的愚婦,輕巧地左右了醫生的診判,讓醫生在不知不覺中寫下一條條保險公司認可的病歷資料,我才了解要能開出「合格」的診斷書並不簡單。如果要說勞保黃牛有什麼專業,開診斷書絕對是第一項,最最重要的一項。

雖然醫生這角色看似主宰了理賠的成敗(真正的「一字千金」),但秋香從不賄賂醫生。她覺得讓醫生知情而陷入兩難是很不上道的事,要動之以情容易得很(多少窮苦家庭因意外而失去經濟支柱,眼見就要落下深谷徹底崩毀),但卻可能犧牲掉醫生的事業生涯。她有顆「憨膽」,把那些被認定為不入流的、投機的醜惡盡量擔在自己身上,也許正是秉持著這種歪斜的正義,她才能在臭水中踏實而奮力地游。

然而,近幾年在政府大力宣導之後,很多醫護人員非常提防勞保黃牛,甚至會私下舉報。這點讓我爸很緊張,我爸稱不上憨厚老實,就只是膽小怕事。而且他演技很差,他怕多說多錯就乾脆不說,不過,這樣恰巧演好一對典型的「嘮叨太太勾以老公」夫妻檔,醫生問什麼都讓秋香搶著答就好。我爸沒料到的是,之後還有更大的考驗。

有一次回診前,秋香特地跑來我家,滿身是汗,她先抱怨了一下我家離捷運站太遠,接著,用一種看不出情緒的表情,恭喜我爸復原得很快。她從背包裡拿出一袋切好的水果,把竹籤插進牛奶鳳梨裡,一邊分給我們吃,一邊告訴我們這個理賠案最後大概只能領到開刀和住院費,頂多三萬塊。

「我一個月薪水都四萬多,哇哇哇,這下少了十幾萬!」我爸說完這句話後,沒人回應。三個人很有默契地輪流刺向袋子裡的鳳梨,鳳梨甜得不太合理。電視又重播那則我聽了三遍的新聞,氣象預告明天會有雷陣雨。一顆鳳梨沒多久就分光,秋香起身去把垃圾丟掉,順道撂下一句:啊你就不是殘障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一語召喚偽殘障。

從此,四十度,關節活動度剩下四十度,不僅要刻進心裡,更要刻進手臂裡。

四十度,四十度。去醫院前,秋香不停囑咐我爸,進去後就什麼事都不要做不要管,當做沒有這隻手了。從口袋掏出錢包、揮手說再見、擦臉上的汗水是最容易破功的時候,每次只要我爸的右手突然恢復生機開始擺動,我們的心都會揪得好緊好緊,馬上轉身看看附近有沒有認識的護士醫生經過。

如果真能當做沒了右手,那或許還比較簡單,但要能動卻不超過四十度,對我爸來說實在太難。四十度就像,像,像蝦子彎著身體,喔,沒那麼彎。四十度的擺幅像,像,像幾乎不能動,只要一動就會不小心超過。

接下來長達一年的復健,根本就是四十度的臨摹練習,一遍遍掩飾可以運動的關節,一遍遍演示失能。秋香調教我爸成為殘障者的方式,常讓我想到減肥塑身教練,重點不放在做哪些動作可以達到效果,而是不斷精神喊話:你可以的,你做得到,做了就是了!偽殘障的身分得靠不斷演練而來,每次模仿都是一次實踐,壓抑衝動,練出新的反應。整個夏天,他甚至不擦汗了。他愈來愈習慣只用左手做事,讓右手從閒置變成假性失能。

「哎呀!算了算了啦!那個復健太麻煩,我不去了啦!」

「神經病喔!都去這麼久了!上次醫生還說,你的手可能恢復不了了。你怎麼可以放棄?!」

「啊到底還要多久?什麼時候才可以申請下來?」

「你以為我不想快一點嗎?」

每兩個月,他們就會吵一次。頭幾次,秋香還會很客氣地解釋通常要等復健做完,算是完成治療後,醫生才會做殘障等級的判定,所以治療過程中的復健紀錄很重要。後來秋香大概也受不了我爸三天兩頭鬧脾氣,她改用淡然的態度說,她很忙也不差這個案子,不想做就不要做了,陪著做復健的時間都可以再接好幾個客戶,然後叫我爸趕快多兼幾份工作,才會有現金收入。

結果當然是,我爸乖乖回去復健。

復健室裡充斥著奇形怪狀的人,平常在捷運上、百貨公司或餐廳裡都不太會看見。他們很慢,不用一般人移動的方式移動,他們不停重複著特定動作,那模樣又像是有很多話急著想說。有點像走進夜店或者養老院,在一個空間中聚集了一群外在行為很雷同的人,那些特徵就變得格外明顯。很明顯,我並不屬於這裡。

我討厭頭頂上的白熾燈,也很討厭開得太強的冷氣,讓冰冷的醫院更加冰冷。我爸坐在器械旁,任由復健師擺布他的上肢。他緊張得一直冒汗,像是很痛的樣子。

「可以再往上一點嗎?好,來,我們再試一次。」復健師又專業又無知。

「他現在飯吃愈來愈快了,還可以自己穿衣服捏!我輕鬆多了!」秋香用一種忽視我爸存在的方式跟復健師聊天,像結婚三十年的太太那樣。復健師有個自動回覆系統,嗯嗯是喔是喔嗯嗯是喔,遇上秋香就會開啟,直到治療結束。

世界上應該很難有比陪「偽殘障者」做復健還要更無聊的事了。如果真的受傷,可能會因一點點的進步而感動,忘卻平日照顧的辛勞,覺得至少一切會愈來愈好。然而看著眼前的偽殘障,不僅不會有任何憐惜之情,甚至會心生鄙夷。到底有多缺錢,是多貪小便宜,居然願意演這種戲。(包公要是知道這種事應該會敲桌狂罵:大膽小人,荒唐至極!)這種事一往下想就沒完沒了,還會自動在腦中配上我爸平時道貌岸然的臉孔做為參照,更覺得荒謬噁心。我完全不敢向我同學提起,太丟臉了。我甚至不跟復健師說話,避免眼神接觸,就在那一直滑手機。所以我總共只陪我爸做過三次復健,但無論我去不去,秋香都會在。

「上課要緊!妳有課就不用來了啊!」也許是我的臉太臭,秋香故意抱怨幾句現在高中生下課還得補很多習給復健師聽,然後就叫我趕快回去。

回家路上,風很濕黏,吹不散我身上醫院的氣味。當我四周不再有輪椅密集地流轉時,我的呼吸漸漸平順下來。我去了最愛的越南小吃店,點了大碗河粉,縮在牆邊狂嗑。

我真沒想到,這整件事竟會引起心裡的恨意。而且,恨很深,連當場的無地自容、道德懦弱,連過往生活的零落、命運的無奈全都一起恨進去了。

我爸不想做復健,說不定也是這個原因。

這時我才羨慕起秋香的坦蕩蕩,坦蕩蕩地愛錢,坦蕩蕩地說謊。她相信連包青天都會幫她。

小吃店內只擺了兩張桌子,有十幾張椅子圍繞,碗見了底就該走人。我的天,好在我點了大碗的,吃完肚子好撐,大腦的血都流到胃那裡去了,無法思考。幸好明天要上課,放學後要跟我朋友去唱KTV,到家我爸應該睡了,不用解釋我的臭臉。

還好,還好這種恨是容易打消的。

就像秋香最愛講的,小指斷掉跟大拇指斷掉一樣痛,但大拇指斷了就是賠小指的五倍多,大拇指有大拇指的命,小指頭有小指頭的命。

這也算是一種生存信念吧。我們已經習慣人生的悲哀是一來再來的,我們自有辦法,把它分批銷毀,再走下去。別誤會,不是「打斷手骨顛倒勇」,我們沒那麼多勇氣也沒那麼有韌性。這只是種「算計好的認命」,非宿命論式的認命。

秋香這個人,手機片刻不離手。不是在講電話,就是傳LINE,幾乎都在處理客戶的事。有次我忍不住問她,哪裡來這麼多客戶啊?她抬起頭,目光從螢幕轉到我臉上,微笑著說,大部分都是一個介紹一個啦,做這種吼,要找夠厲害又可以信任的人幫忙才行,我是做口碑的。我小聲地回了句,很好賺嘛。

黃牛怎麼可能不好賺?而且秋香出手算是大方,每次見面便當零食沒少過。有次她突然問我,還有多久大考?

「半年吧。後面還有指考。」

「法律系不好考耶,妳準備得怎樣?」

我愣了一下。

「妳有去補習嗎?」我搖搖頭。

「我聽說現在高三都有什麼衝刺班,這個拿去,妳去報名暑假和明年的班。」秋香遞給我一個信封,裡面是錢。

「我沒有覺得一定要念大學啦,只是你有興趣,那就好好念。妳爸這段時間比較辛苦,妳也知道。」我呆愣著,不知該怎麼回。她不怕我亂花掉嗎?我要跟我爸說嗎?

回家後打開,信封裡有五萬塊。第一次摸到這麼厚一疊鈔票。

我後來才想到,上次陪我爸復健時,秋香臨時有事先走。我被迫跟復健師乾聊。「妳媽很忙吼?每次都急著趕來,又要趕著走。」「妳媽上次說想買新的冰箱,後來換了嗎?」

我本來就不愛閒聊,但更讓我接不上話的其實是,開口稱秋香「媽」。我不知道一般人究竟什麼時候需要喊媽,也不曉得哪種與母親的親暱互動適合拿出來跟半生不熟的人分享。

復健師見我不吭聲,改問我以後想幹嘛?

「喔,我之後想念法律系。但應該考不上啦,而且每科都去補習太貴了。」我爸有點詫異地望著我,繼續擺動他的右上臂,嘴裡數數,二、三、四。

大概是想顯示自己的正直,才故意說了法律系吧。

在遇到秋香以前,我對世界的認知算是方正工整、涇渭分明。夏至就是一年中白晝最長、黑夜最短的一天。北回歸線以北,就是副熱帶。住在信義區豪宅,就是有錢。簡單易懂,規則清晰,像是雞腿絕對比雞胸肉好吃;念法律的人,都懷著伸張正義的決心。

不過,那些標示楚河漢界、切分不同跑道的線,在我踏進秋香住處時,凹扭了一下。

那天傍晚,原本約好在台北車站把證件影本交給她,她卻被客戶的後事纏住,走不開。我下課後帶著文件,跟著Google Maps上的藍線,在塞滿機車又互相貫穿的小巷中努力找路,送去她家。定位不準是常有的事,所以當我站在位於路衝的老公寓前時,對了好幾次地址,才確定東拜西拜迷信而虔誠的秋香真的住在這。我爬上五樓,門已經開了。

在這表面破敗卻充滿活力的街區裡,能有打理得如此精巧的住所,還是讓人驚異。這戶是邊間,格局極不方正,客廳是梯形,廚房是近乎三角的空間。狹小的浴室,企圖利用浴簾達到乾濕分離。加上兩間臥房,約十坪大。屋內東西多而紛雜,雖稱不上具什麼設計風格,但有種素人收納布置的親切感。

秋香倒了果汁,要我在兩人座沙發上休息,自己拉了張小板凳坐下(正好堵住通進房間的入口),狹小的空間讓我們幾乎是膝蓋抵著膝蓋說話。她直道歉,讓我跑一趟。她的客戶得了肺癌,理賠的錢剛進戶頭,沒來得及花,就走了。家屬們為了遺產扯破臉爭吵,客戶的老婆只好向秋香求助。

「他太太是泰國人,沒正式入籍算是黑戶,大概分不到錢了。本來想說至少兒子也該分到一份,但人家說他未成年,就是壓著不給啊。哎,認識他們一年多,沒想到人走得那麼快。」

我傻傻地問,那怎麼辦?小孩還要念書吧?

「怎麼辦?我把佣金退給他太太啊。十幾萬可以先擋著用一下。」秋香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果汁喝完,秋香說外頭晚了,要我早點回家。離開時正好遇到她室友進門,拎著消夜,稍嫌火熱地和我說再見。說不清為什麼,我有點後悔來這趟,讓我不小心撞見秋香性格中的一點明亮,而那閃現的光反倒使她的生活看起來,有那麼點出乎我意料的慘澹。

那天是夏至,我卻感覺夜晚好長。

總歸說起來,我們的命,還算是不錯(大概包公有保庇)。

一年過後,政府和保險公司總共理賠下來三百一十五萬,其中九十幾萬是秋香抽成的服務費,到手的兩百多萬讓我們繳清了房貸和學貸。最後一筆款項匯進來後,我爸慎重地跑去賣場,選了一台筆記型電腦送給秋香,感謝她。

我聽秋香說,做這行最難的地方不是找客人、也不是申請過程中遇到的刻意刁難,而是拿到賠償金後客戶願不願意付錢。剛開始談時,客戶都覺得能賠下來就是賺到,等錢真的到手就心態遽變,分一點出去都像在割肉。雖然已經簽訂合約,但畢竟這工作遊走法律邊緣,遇到計較的客戶,得鬥智鬥勇才能順利拿到錢。她偶爾也會抱怨,不是每個案子都這麼幸運,有時候弄個大半年,就是沒過,不然就是只賠區區幾萬,抵車馬電話費都不夠。

秋香並沒有就此離開我們的生活,三不五時她會帶著巷口的便當,來家裡坐坐。她室友(當時手頭太緊,借住在那)搬走後,我偶爾會在她家留宿(通常是因為我爸帶女友回家約會)。我老吃她喝她的,竟也沒有一絲歹勢,有時一起經過醫院時還會戲謔地叫她媽。我想,這大概算是幹這行所獨有,無止盡的售後服務:合約終止,人情永在。

「為什麼買了筆電,不請她吃個飯就好?」

我爸邊扒飯邊說:「秋香很會用電腦呀,她沒有筆電,工作不方便。啊飯是有什麼好吃的,不是每天在吃。」

其實我想問的是,幹嘛還要多送她一台筆電。

不知道該說憨直還是傻,我爸不把他和秋香的關係視做一般商業往來,或者檯面下的合謀伙伴(當然更不會看成是黃牛與受騙者)。他提起秋香時,不僅帶著感激,而且還夾雜某種欽佩。他常說,要不是秋香看他快破產也不會要他假裝殘廢,我每每回嘴,還不是因為這樣她能賺更多。

話雖這麼說,但其實我心裡困惑得很。多數日子,秋香不在醫院,就在廟裡。有時覺得神明和魔鬼都是她的朋友。看著秋香在醫院裡東奔西跑,殷勤地慰問病患和家屬,幾乎要將她的身影錯認成「師姊」志工們。她常叨念,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對人生,她尚未麻木,或許正是對悲劇有感,她才繼續在塵世裡游,不吝抓取一絲希望遞到心火將滅的人面前。然而我也不解,我爸的手臂復健後能彎曲六十度卻假裝只剩四十度,老天爺怎麼沒有懲罰我們,還是祂也心疼我們呢?

幾個月後聽我爸說秋香開了一間公司,專門幫人家送件理賠。我嚇一跳,黃牛也能開公司?

「你是讀書讀到頭殼壞掉,還是給政府洗腦啊?」我爸最近像是發現人生志業般積極工作,不斷介紹案子給秋香。靠著這些佣金,我爸也買了一台筆電送我(我正在使用它)。

當代底層人民鍊金術,總是充滿了奇思妙想,沒有底線。

最近一次聯絡時,秋香問我要不要去她那邊工作。我拖到現在,還沒回覆。

畢竟,跑跑醫院送送件,說不定我自己也做得來。●

【評審意見】

幽默與哀矜 ◎郭強生

這篇〈四十度的夏天〉能在眾多佳作中脫穎而出,不是因為結構技巧的翻奇,而是對人情世故的體會能拿捏得如此準確,令人讀後難忘。舉重若輕,時見契訶夫式的悲喜交錯,在標準短篇裁幅內揮灑自如。這樣的寫實題材,如果少了作者的幽默與哀矜勿喜,缺了對人物生動的細節觀察,通常不是成了流於樣板的鄉土劇,就是成了意念先行的道德劇。此篇作品看似格局不大,聚焦在「秋香」這位經常流連在醫院裡,介於志工與騙子這個曖昧中間地帶的「勞保黃牛」,但是,這個行業之所以能夠在台灣社會存在的背後因素,作者卻能呈現得自然平實,毫不做作,更讓讀者對台灣社會中往往人情凌駕於法律的現象,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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