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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林文義／雲水之鷹
圖◎何華仁
◎林文義 圖◎何華仁
牠，一直在祖靈遠古的夢中，難以脫身。
自始至終，匪夷所思，何以不變的形影成為埃及的岩石巨大雕刻，像神一般地被膜拜？
人類不就一直殘忍地拔除堅硬的飛羽，做為沾水筆手握的凜冽，沉定地書寫：歷史。
牠，猛禽之壯麗，何以眾者忘了牠的溫柔呢……就算隱藏在深睡裡，夢一再地反問。
歷史，只有愚昧的人類用筆留存。他們啊，趨炎附勢，討好稱美，謊言和讒媚、背德與墮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類慨歎說。
我，翱翔在高飛的孤獨旅程，雲層之上，張開雙翼是如此的傲然、漂亮。我是：鷹。不必猶若人類虛妄地翻讀經典──佛陀、耶和華、基督、穆罕默德……你們索引著：善與惡之辯證……幾千年，幾千年了……依然尋求未明終極的生命問答，自我吐絲做繭？愚昧啊！
請清晰看我，鷹族是如何的：簡單。
只有1950年代留影的相片最真實──最後一支蒙古部隊逃向小亞細亞，身著雪豹之裘的族長溫柔地相伴：金鵰。硬喙和利爪，輕輕地降落在手背的馬皮護手上……親愛的鷹啊，我們在無邊的雪域高嶺，必得相互扶持。
卑微的人類，嘴不說，心想著。鷹回眸是如此之凜冽，至少我能高飛，在雲水之上、神和人的相信與不信的紅線中間……神？何在。
悍然、溫柔。記憶回返寫作者的半世紀之前，高大鵬第一個以「鷹」作題，秀異的作家其實落筆的是他自己……十七歲少年之我拜讀為之驚豔！鷹，孤獨而美麗，雲水無邊際。
靜謐、默言的鷹，喧譁、爭論的鳥鶴。
人類？其實最悲哀及其卑微……一生尋索自以為是的：意識型態。迷霧、夢魘不是嗎？複誦掌權者之謬言，而後泣悔於子夜夢醒後的──無垠荒涼。我，高飛雲水之上如是深諳……作家啊，你們殘忍拔我翎羽，精巧作筆，寫出的歷史多麼虛矯？依附和投誠，風骨本未識，自願扮丑角？人類啊，何如之悲哀？
米殼蒸熟後吞嚥、嚼咬，日常儀式……存活的唯一理由。鷹，高飛在雲和水之間，靜定地俯看人間的變，請原諒──人，多麼辛苦。
終究，知悉高飛的理由
鷹之皺眉因之沉思
人之迷惘如此繁複
性不必愛，真情幾稀
錢與權，人類之價值
高傲的，鷹不必流淚
雲之上，水之湄
無言以對的如何啟筆
鳥族之王的猛禽噤聲
台灣人啊，台灣人……
阿道夫．希特勒。還以為是：古代的羅馬，他們處決了木匠之子──耶穌。納粹黨高舉「鷹」之圖像，猶若古代希臘、羅馬的手繪筆觸……為了真誠，別人不解，也許死給他看。被故意淡忘的狹長島嶼，美麗如蕉葉，虛弱如被賤踏的番薯，自以為是強悍的鯨魚……日以繼夜，電視屏幕一張張嘴臉，口水如箭，相互砍殺，你死我活；海在嘲笑，山在悲泣。
八十年前，柏林納粹黨群眾大會之夜，廣場中央巨大的營火是焚書──苦思的哲學，文學和藝術的美與愛都不必要，存在就是一種耽溺的懷舊悲憫……八十年後，台灣口喊自由民主，事實最是：法西斯！希特勒在幽冥的歷史冊頁裡陰惻地冷笑，胸衣前火焚後未曾燒燬的鷹之徽記，猛禽在雲水之間，俯看亂世如今。
鷹的思索只有純粹高飛，人類之苦在於安住索求卻時而必須馴服、說謊……怕多讀或乾脆丟棄文學書籍，因為文字是一方明鏡，亮晃晃地反照妖魔內在實相的虛矯；你，是什麼人？潔淨之眼，黑暗之心，一再糾葛的反問。
俐落地拍著翅膀，不屑下望人塵的，鷹。
沉穩地凝注眼神，傲然上看雲天的，鷹。
回眸冷冽如最高峰頂不融的雪色，也有自我溫柔的暖意，那是水眉蘆草之間方剛孵化、破殼而出的幼鶵，啾啾索食的嬌態，花朵綻開的小喙，期待父母親啣來的蟲體或碎肉……天地之間，求生之本能、絨毛未羽前的纖弱，猶如人類的嬰兒，嗷嗷待哺地祈許成長的未來。
未來，多少時間的未來？一代接一代，鷹不必繁複、多端的文字寫下歷史，只有人類留下的歷史一再增刪，增加的是謊言，刪除的是真實……幸好人類沒有一雙翅膀，於是在宗教畫裡幻化了看不見了：天使。幻聽說是神啟，幻覺言之屬靈……仰首見雲則憂心暴雨將至。低頭近水充滿恐懼於洪患的可能。
我，翱翔高飛，雲之上空，藍如此潔淨。
你，歛羽歇息，水之下游，綠如此美麗。
書寫的，揣臆鷹的思考，其實是原罪是人類之我，夢中纏繞、長久依然未忘的祈求──若真有來生，不願降生為人，寧是雲水之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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