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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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鍾旻瑞/【閱讀小說】指關節 - 2之1

2018/10/15 06:00

圖◎michun

◎鍾旻瑞 圖◎michun

在空蕩蕩的房間裡,我聽見喀拉喀拉的聲音,像是螺絲或是什麼細小的事物掉落在地面上,但我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回頭查看,是曉坐在未鋪上床墊的床板上,扳折著手指。她穿著貼身的彈性無袖背心,肩頭上有著汗珠,看起來非常疲憊的樣子。

手很痠嗎?

我問她。

不,只是有點睏,太早起床了。

她回答。

她伸出手撫摸床板,看起來非常惋惜,正午的陽光打在她的身上,使她汗濕的皮膚閃著光。我們兩人的床墊大概還在卡車上,在這座城市裡面流浪著。我在心中盤算,若是在我們午飯後床墊剛好送來,我們乾脆先停止手邊的工作,洗洗澡,爬上床去睡午覺算了。喀拉喀拉,曉又無意識地折起了手指,她動作俐落地將方才未折到的關節一一壓開,像是在完成工作。

曉是我認識唯一一個會折手指的女孩子。當我們尚在大學,未熟識時,有一次在學校活動晚了,她便開著那台她爸轉手給她的破車載我回家。我們等待紅燈時,在我身邊,曉以左手握住右手,喀拉喀拉折起手指,她的指關節,混合著破車預告解體的嗡嗡機械聲,發出具有節奏感的清脆聲音,那聲響並不好聽,甚至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因為那總讓人想起骨骼的創傷,但在當時,我卻又忍不住用耳朵專注地去聽它,當她將十隻手指的關節都折完,不再發出聲響時,我竟感到有些失落。

我猜想每個孩子都曾有過折手指的習慣,第一次的經驗有可能是這樣的:在發育過程中的某日,一堂體育課上,因為某個運動傷害,你那些如同雨後植物般成長的手指發出了聲響,並傳來腫脹的疼痛感,你擔心你的手指斷了,伸出手查看卻發現沒有。起初你不以為意,而後卻有些迷上那暗示著破壞的聲音,以及可歸類為痛感,但又沒那麼難過的感覺。但為什麼我說曉是我所認識唯一會折手指的女生呢?當這樣的壞習慣被大人發現,他們總是會告誡說折手指會使得指關節變粗,許多女孩,包含我在內,為了擁有十隻美麗而修長的手指,捨棄了這樣微小的樂趣,久而久之,也不再沉迷其中。

曉顯然不在乎自己的手指漂不漂亮,她當時剪了一頭短髮,時常雙手交叉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站在團體的最邊緣,沉默而充滿距離感,但那次被她載回家,我發現我們聊起天來竟十分投緣,曉雖不愛說話,但對於別人所開啟的話題,卻會深思熟慮地做出思考後,認真地回應。而後我們變成了要好的朋友,她凹折著手指的聲音,便時常出現在我的耳邊。每當那聲音響起,我總是抱持著矛盾的心情,一面抗拒著,一面又忍不住去聽每一隻手指細微的音色變化。

我的大學時代幾乎都有曉的伴陪,我們一起去上課,偶爾也會翹課,一起搭著她的破車去郊外看風景,眾人對於我們的組合感到不可思議,在他們眼裡,我是一個喜愛社交、融入團體、非常社會化的女孩子,竟然會跟特立獨行,不喜歡和大家打交道的曉成為這樣好的朋友。他們總是會問我,你跟她有話聊嗎?

其實我跟曉真的沒有什麼話聊,曉在我面前時並沒有變得更健談,每次我們出遊,總是一直在走路和拍照,整趟旅程幾乎都是沉默的。但我卻非常享受這樣的沉默,彷彿我不需要講什麼,曉就懂得我的許多事了一樣,她的沉默令我感到安心。

畢業後,我進入了一家普通的公司上班,曉說自己以後想開店,放棄原本科系的專業,去一家親戚開的複合式酒吧邊做邊學。她起初很辛苦,工作時數非常長,忙到沒有時間剪頭髮,不知不覺,頭髮已經到了可以紮起馬尾的長度,因為必須常常跟客人聊天,她也漸漸不再被動,個性開朗了起來。常常我下了班,就去曉工作的店裡,一面喝著小酒一面跟她聊天。有一天我抬起頭來看她,發現她已經跟學生時代的樣子判若兩人,對她的改變,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去反應,我只是偶爾在想,不知道在曉的眼裡我看起來又是如何呢。

大約是工作一年後,我們兩人原本住處的租約都到期了,曉於是提議我們可以住在一起。曉的那台破車當時已經報銷,她改成騎機車,替沒有交通能力的我著想,挑了一間離我公司較近的套房,開始了我們的同居生活。在第一間房子時,房東為我們留下了一張雙人床,幾年下來,即便我們換過幾間房子,唯一不變的是,我們始終都是一起睡在一張雙人床上。

午餐結束,床墊終於來了,我們兩人合力將床墊鋪好,沒有棉被,也懶得洗澡,隨意換了件乾淨的衣服,便拖著因搬家而疲憊的身體,爬上床去,一下子便墜入了午睡中。迷糊之中,我瞇開眼睛,看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這是第幾間房子了呢?三?還是四?這其實並不重要,我對於新居一直都有強大的適應力,但後來想想,那或許是因為家裡始終有一個不變的裝潢,那就是此時此刻在我身邊酣睡的曉。

我忘記我是什麼時候發現曉愛上我的。似乎是有一個夜裡我醒來,突然感到一陣溫軟,發現曉在夢中將嘴唇貼在我的臉頰上,她雙眼緊閉,模樣一臉幸福,就像是在跟戀人接吻;也或許是某一次洗澡,糊塗的我拿了兩件褲子進浴室,最後只好赤裸著上身走出來拿衣服,就在那時,我發現曉停下了手邊在做的事,幾乎像是欣賞藝術品那樣,細細地看著我在動作時搖晃的胸乳。

無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只要這樣的念頭一進入腦中,就再也揮之不去了,回頭去想,總有更多的跡象可以覺察這個事實,曉對待我的方式都像是在照顧情人。偶爾早晨我起床會發現她甦醒已久,正一邊用手機看網路上的食譜,一邊為我準備異常精緻的早餐;有幾日我下了班,也會看見休假的她在公司樓下接我,在機車的後座我不知道該開心還是生氣,有點嚴肅地對曉說,她的假期如此寶貴,不需浪費時間載我回家。聽了我的話,她只是語氣平常地說,這沒什麼,而且她覺得兩人一起兜兜風挺好。

然而曉愈是愛我,我便感到背棄她愈多。

因為我是愛男人的,毋庸置疑地,愛慕且迷戀著男人。

大學時,我曾和一個學長交往過一年,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男朋友,因此那時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學長那樣,擁有著無法滿足的性欲,他為我開啟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在他的身上,我學到了許許多多關於性的知識。為了滿足他,我也努力地去學習各種新的技巧,但他依然需索無度,甚至找上了其他的女人,雙手伸向另一對胸乳,他的欲望如此之強,一直到分手那天,我們還以紀念的名義,又做了一次。

和學長分手時,我哭得非常難過,並不是捨不得他,也不是因為他背叛我而感到受傷,我只是回頭去看那一年,我所改變的一切,突然有種和少女的自己告別的感覺,彷彿那是我成為大人的分水嶺,我再也純潔不起。

入社會後,我並沒有交過穩定的男友,而是與在各種場合認識的男子約會著,我想我大概也不是抗拒承諾,或是害怕在感情裡受傷害,只是很單純地,單一對象並沒有辦法滿足我。我和那些男人短暫地認識,交換聯絡方式,聊過幾次天後,便約出來用晚餐,回到他們住處做愛,行禮如儀,整個過程結束,合拍便有機會繼續聯絡,若是過程中有著一點尷尬或是不自在,便一拍兩散,兩人亦無須負責。我並不只是貪戀肉體的快樂,在進入房間前的過程對我而言更是重要,我喜歡和他們相處與談話,以他們的談吐與外表特徵猜測他們的身世,並在聊天過程中拆解他們話語背後所想的潛台詞。他們是如此地單純又複雜,你可以用同樣的程序認識他們每一個人,但其中卻又充滿了變化,使我有了挑戰的熱情和成就感。

我雖不曾真正明言過,但我的所有行徑,曉必然是知道的,我結束夜晚回到住處時,作息規律的曉早已就寢,她背對著我睡著,我卻能從她的呼吸聲判斷她還是醒的,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而我能從那聲音聽見她的無奈和憤怒,她恨我和那些男人上床,但她卻又無法阻止我,因為我們彼此不具有責任。

我心底是充滿罪惡感的,我雖然從這一切攻防間得到快樂,但我的腦海中卻不斷地浮現曉在夜燈中瘦小而寂寞的背影。有幾次完事後,我躺在床上,那些男人坐在床沿,疲憊而滿足地折著手指,發出喀拉的聲音,我竟一瞬間以為,我這整個晚上遊戲的對象都是曉,瞬間混亂起來,所幸這樣的錯覺馬上就會被打破了,曉的指關節所發出來的聲音,已經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中了,男人的骨骼和女人的骨骼組成的質地大抵還是不同的,它們的聲音有著微妙的差異,而我能分辨得出來。

或許有些人會覺得奇怪,若我已經覺察了曉的心思,但又不準備接受她,那我便應該和她保持距離,而不該繼續與她同住,甚至於同床共枕。這些事情我當然是思量過的,我明白我離曉愈近,對她所造成的傷害便更大,最好的做法便是先和她疏遠,讓曉放下對我的情感,兩人再繼續交好。但我始終不願意這麼做,首先我覺得這風險太大了,我無法確定我們的距離一拉開後,還有再靠近的可能,曉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願失去她,然而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我戒不掉曉看我的眼神。

曉看我的方式對我而言是無可取代的,我從未在其他人身上感受過這樣純粹和炙熱的眼神,她那樣毫不動搖地看著我,就好像這個世界若少了我便會天崩地裂,因此她必須緊緊看守著我,不讓我奔逃。

我忘不了有一次假日,我和曉一起去海邊衝浪,我換上了我新買的比基尼,裸露出腰肚、大腿,和因為泳衣剪裁而顯得比起平常更為豐滿的胸部。自我將罩在泳衣外的T恤脫下後,曉的目光就不曾離開過我,我不間斷地感受到她的視線,熱辣辣地掃描我的全身,比酷暑的陽光更使我出汗。

我有些不安地享受這感覺,我們在沙上鋪了一塊防水布,我便坐上去,在曉的面前開始往身上擦防曬乳,我將動作放得極慢,用幾乎像是勾引的節奏,撫摸了自己每一片肌膚,曉看著我的動作,從背包裡拿出了礦泉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我們在沙灘上躺下,我的胸部於是成為我身體的最高點。曉不動聲色地轉過頭,她看著我的身體,如此專注。

我想像自己是曉,從她的視角,正在觀察著自己的身體,在滿是白沙的背景裡,我的身體變成了沙漠裡的一座乳白色的巨岩,曉則是一個流浪的旅人,終於看見她生命的信仰中心,因此她目不轉睛,因此她熱血沸騰,她伸出雙手,想親手觸摸那神聖的目標,但那卻像夢一樣那樣遙遠,好像她如何靠近都無法觸摸到似的,於是她膽怯地收回她的手,左手包覆著右手。

喀拉喀拉。

曉又開始折她自己的手指,那聲音在海邊聽起來異常地乾燥,好像柴火燃燒的聲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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