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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楊婕/怕狗婕

2018/10/14 06:00

圖◎吳怡欣

◎楊婕 圖◎吳怡欣

每次在臉書看到大家上傳貓啊狗啊的照片我都有點尷尬。因為我對很多人發過誓,說我一輩子不養寵物。

小時候綽號叫「怕狗婕」,是的我怕狗。澎湖祖父家養了一隻脾氣很差的吉娃娃,關在樓梯口的籠子,對誰都吠。每次回澎湖,所有小孩一喊衝啊就跑下樓出去玩了,只有我衝到樓梯口就卡在籠子前,非要等大人來幫我擋住吉娃娃,我才敢過去。

住中部山區務農的外公養過不少狗。外公家是三合院,每次我回去,為著我怕狗,那些狗就被關進院子裡,不能自由跑跳。隔著高高的木板,我怯生生看姊姊跟其中一隻頗通靈性的白狗握手,覺得姊姊像女英雄。有一次爸爸受不了我怕狗的德性,把我扔進院子裡,逼我跟白狗握手,那張照片我還留著,白狗好溫馴把「手」伸出來,我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國二騎腳踏車回家,在路口被一隻黑狗盯上。牠追著我吠,我的怕狗症候全面發作,管不著那是車潮密布的大馬路,雙腳離開踏板,一路用屁股歪歪扭扭飆回家,闖了兩個紅燈,好奇蹟沒出車禍。

奇蹟只會發生一次不會發生第二次。高二騎腳踏車上學,快到校門時,右邊的建物跑出一隻白色小博美,汪汪汪朝我衝過來,我往左邊倒,撞上馬路的汽車,屁股痛了很多年。朋友不可置信問我:「妳是不是覺得博美比汽車更可怕?」我答:「是。」

身為怕狗婕,從小到大跟我好過的狗只有一隻。

相較成犬,我比較不怕剛出生的幼犬。剛上小學時外公家的米克斯生了一窩小狗,我跟姊姊回去就陪小狗玩,追趕跑跳碰。小狗稍大一點送人,只留下兩隻,一隻花白長毛,一隻土黃短毛。鄉下人取名字很直覺,花白的叫小花,土黃的叫小黃。

小花長得可愛,大家以貌取狗偏愛小花,我覺得不公平,決定要愛小黃。家人常逗我,說小花比較可愛喔,我就氣呼呼幫小黃說話。於是他們都笑我,說小黃是「楊婕的狗」。

我常把小小的小黃放在椅子上,看牠睡覺,伸手摸牠,握住牠小小的腳。小黃真的好醜,但我還是覺得牠好可愛。小黃成了怕狗婕唯一不怕的狗。

外公家養狗是不關的,放牠們在山裡亂跑,順便看顧果園。有一天小花走了沒再回來,家裡只剩下小黃,大家總算都來愛牠了。可是小黃在山裡亂跑,被捕獸器夾斷腳,一次、兩次、三次……外公開著拖拉機滿山找小黃,把牠救出來,沒找到,小黃就拖著血淋淋的身體自己走回家。三隻腳都跛了後,小黃的性情就變了,非常凶悍,只認家人,不管外公的朋友來家裡幾次,見人就咬。

有一次小黃把鄰居家的狗咬死了,鄰居主人哭得很傷心,外公拿棍子打牠。外公打完了,我偷偷跑去蹲下來安慰小黃。小黃發出嗚嗚的聲音,牠知道我在陪牠,不問對錯是非地陪牠。

家裡有陣子跑來一隻混種米格魯,那隻米格魯活潑討喜,取名來福,家人的愛又都集中到來福身上。那時小黃已經老了,漸漸失去活力,但為了爭寵,拚盡力氣學來福撲到我們腿上。我一遍遍撥開來福,只讓小黃枕上來。我要小黃知道,牠無可取代。

國中以後忙著念書,比較少回山上。久久段考完回去,就買西莎給小黃,零用錢很少,只買得起一盒。大人說,西莎對狗不好,可是我不忍心小黃一年到頭吃一樣的便宜飼料。我寧可小黃活短一些但吃得開心,牠吃西莎的樣子真是狼吞虎嚥啊。

小黃認得我們家車子的聲音,每次車子開近三合院,還沒停好,小黃便激動地吠叫,見到我們就撲。可是,小黃好臭,牠的狗味好濃,摸一下得洗手洗好久。我害怕那個味道,都只陪小黃玩一下下,便躲到屋裡看電視,有時想摸小黃,懶得洗手又作罷。

母親幫小黃洗澡,狗味還是去不掉,母親開玩笑說,「妳來幫小黃洗呀,小黃不是妳的狗嗎?怎麼還嫌牠髒?」十幾歲的我的愛好脆弱。看電視的時候,小黃趴在紗門外,發出哀傷的撒嬌聲,牠在等我。那種聲音對我來說是折磨。

後來外公去附近的寺廟當廟公,外婆一個人在家。外婆年紀大了,怕小黃鬧事,用鍊子鎖在後院,小黃不再能隨心所欲活動了。父母親每隔兩週回去一次,解開鍊子讓小黃跑跳一天,被放出來的時候,小黃都會滿屋子暴衝幾分鐘,自由讓牠狂喜。晚上父母親離開前,把小黃鎖回後院,小黃不吠叫也不嗚咽,只會安安靜靜趴下來,失去精神地趴下來。

有一陣子父母親忙,比較久沒回山上,小黃被關了好幾週。有天外婆想到要放牠,去後院解鍊子,解到一半,外婆就後悔了,把鍊子再綁回去。小黃急了,張嘴咬外婆的手。

外婆打電話來,大人都覺得這事非同小可。養小黃養了這麼多年,居然連自己的主人都咬。他們說,外公平常不在家,外婆一個人,出什麼事怎麼辦?我心想,如果你們把我鎖起來好幾週,要放我又後悔,我也會咬你們。

可是家裡沒有我說話的餘地。父母親跟外公外婆討論後,決定找捕狗大隊來抓。這跟殺了小黃沒有兩樣,小黃長得醜,性情又凶殘,進了收容所,勢必死路一條。牠這麼愛我們,知道被家人拋棄,會有多難過?而且,小黃對生人那麼戒備,到最後一刻,一定都還在用盡力氣吠叫,充滿敵意地斷氣。

我跟母親說,至少讓小黃死在家裡,我願意下手把小黃毒死。母親說她怎麼忍心呢。告訴母親收容所的情形,她聽了好難過,又去哪裡打聽,說收容所還不錯,不是我說的那樣。他們其實都知道小黃送走了就無法活,他們只是希望小黃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再去死。

我那年才十八歲,想不出任何方法救小黃。事發時我剛考完學測,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我心愛的狗要死了。

我比任何時期都頻繁地回外公家,每次帶兩盒西莎餵小黃,摸小黃的頭跟牠說話,小黃異常柔順,牠感覺到我的悲傷了。我不敢告訴小黃捕狗大隊要來抓牠,只能隱忍全身的哭聲,反覆陳述我愛牠。天黑,沿著三合院的外牆走向車子,每一步都漫長。小黃趴在院子角落的衣堆上,看起來也很悲傷,不像往常蹦蹦跳跳送我。我知道牠什麼都知道了。

沒跟任何朋友提這件事,我說不出口。小黃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太願意回去外公家。幾個月後跟朋友逛街,經過一攤寵物衣服,我下意識說好可愛喔,接著好久說不出話。

立誓這輩子不養寵物,也不跟養寵物的人結婚。

幾年後見到通靈老師,劈頭想問小黃的因果,被爸爸媽媽阻止。他們覺得壞的事過了就算了。通靈老師淡淡地說,要有三個月內的近照才能接到訊息。小黃死了那麼久,我怎麼會有牠的近照呢?看L的書,他跟年少時愛人過世的導演D說,你的每部電影都在問,那個人後來過得好不好?這也是我想問小黃的問題吧。

大學修通識課,動物保育協會的人來演講,放了動物園的影片,告訴我們動物長時間被關在同一個地方,會造成極大的壓迫與焦慮。那些重複的動作並不可愛,是牠們精神失常生病了。忍到下課,我把當時還不熟、也修那門課的室友E拉出去,說了小黃的事,在走廊痛哭失聲。

小黃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排斥狗。叔叔新養了一隻雪納瑞叫球球,我從來不用手摸牠,只用腳撸。我不抱球球,不帶球球散步,不做任何像對球球有感情的舉動,有時簡直不痛不癢地欺負球球。

偶爾跟別人輕描淡寫說到,從前我有過一隻狗,死得很慘。是的,老死病死都不是慘死,車禍也不是,被深愛的家人拋棄而死,才是最慘的死。大學時的控制狂男友回我:「好笑死了,搞不懂妳在難過什麼,牠又不是妳養的狗。」

有時則覺得小黃早點死掉也沒什麼不好。牠活著讓我自責。

前年去女校實習,有一天晚上大家在會議室煮火鍋,突然有人衝進來說,校門的湖裡有隻狗掉進去了。我們跑出去拿竿子把狗救起來,發現牠走路搖搖擺擺的,一直撞到,好像看不見。對面就是獸醫院,我們半拖半抱把狗帶過去檢查。在櫃檯填單時護士說要取名字,既然是吃火鍋撿到的,就叫火鍋。

火鍋也是米克斯,性情溫和極了,打針也不叫。檢查後,醫生說有萊姆病、皮膚病、白內障,年紀很大。但洗完澡,火鍋的毛色變得很鮮明,比小黃漂亮多了。我們開始找方法送養,可是,誰要養一隻又老又病的米克斯呢?

那幾天我常去獸醫院看火鍋。我已經不是小孩了,小黃走的時候我十八歲,而今我被一群十八歲的孩子稱為老師,但看著趴在籠子裡的火鍋我還是哭個不停,我天天哭,哭到結膜炎去看眼科。

我抗拒火鍋,就像我抗拒所有的狗,可我也不能棄牠於不顧。當年不能為小黃做的,如今我都能為火鍋做到。好怕自己又愛上一隻狗。

火鍋的條件太差了,問了幾個社團、po了幾個網站,還是找不到人收養。最後,只好做出一開始就閃過我腦海的,那個最糟,卻也似乎最好的決定。

實習老師們湊錢租了一台車,朋友開夜車載我南下,將火鍋半夜送到外公家。我們替火鍋準備了很多很多食物,很多很多藥,倒一碗水,披上保暖衣服,將牠牽在三合院門口。臨行一步一回頭,就像當年跟小黃告別。我知道天一亮,外婆開柵欄就會看見火鍋,會將牠牽進院子裡,供給衣食,照顧牠直到天年。火鍋是不會咬人的。

家人講起這樁半夜跑來一隻狗的事都當成奇聞,我從未承認。我無法再觸碰那個傷口了。

經過無數次練習,現在的我正常多了,只要不說,幾乎沒人發現我怕狗。我慢慢學會欣賞路上的狗,只要牠們不叫,我也會摸摸牠們、拍幾張照片,說好可愛好可愛,假裝自己有點善良了。

最後一次被狗嚇哭是今年年初去花蓮爬山,走到大禮部落,被主人家養的三隻狗包圍。我對著屋子喊救命,主人出來說,牠們不會咬啦,不要擔心,要我叫狗的名字就沒事。我喊,小黑、小黑,哭著走過去,穿進一片無際的草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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