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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黃崇凱/【閱讀小說】 火車夢 - 上

2018/10/09 06:00

圖◎阿尼默

◎黃崇凱 圖◎阿尼默

1968年末,一列從巴黎出發的長途火車,穿越兩個德國,穿越甜菜構成的海洋,穿越廠房、聚落,穿越層疊繁複的冬夜,前往布拉格。列車在旅途中一點一滴蒸散紛擾人世,搖搖晃晃地瀝乾思維瑣屑,幾乎全部旅客都不分貴賤、階級,平等地被夢境運送著。除了一間包廂。有個叫做胡里奧的大鬍子高瘦男子,指間夾著抽到一半的紙菸,向另外兩位旅伴述說著前一年過世的爵士樂手John Coltrane。本來他們要睡了,但其中叫卡洛斯的,留著一道修剪整齊的唇上鬚,好奇發問爵士樂何時開始有鋼琴。胡里奧像在腦中搜尋檔案,深深吸了口菸,隨即從19世紀末的爵士先驅散拍音樂(Ragtime)說起,邊說邊想似的,談紐奧良出身的鋼琴好手Jelly Roll Morton(這傢伙宣稱自己在1902年發明了爵士樂),數到紐約的鋼琴手James P. Johnson怎麼將藍調樂曲的靈魂注入正在茁壯的爵士樂。胡里奧彷彿抖開了一張爵士鋼琴手的系譜,逐一數算,他管風琴似的聲音彈奏字句,兩個朋友聽得像家教學生。不過還是可以看得出叫賈布的矮壯男子,搓著人中的鬍鬚,時不時抓抓一頭爆開的鬈髮。他是比較不專心的學生。卡洛斯沒想到他隨口問問,引出胡里奧那一大串累累葡萄似的人名。他們在搖籃般的深夜,跟著飄散在車廂中的煙與詞語,間或半小節一小節跳現的破碎曲調,伴著啤酒、冷掉的香腸和薯泥,就像待在一列所有人夢中隱約見過的火車。

她抵達池上車站,驀然想到第一個夢見火車的人可能做著怎樣的夢。她調整南瓜帽的角度,順好兩鬢到耳後,戴上蒼蠅眼大墨鏡,遮蔽過於猛烈的陽光。整建新造的池上車站,據說以木造榖倉造型呼應池上米,站內木造半圓拱形柱撐著雙斜屋頂,沒有多餘裝飾,穿過月台廊道,出了剪票口,迎面是玻璃帷幕,遠處有雲,暗綠色的山稜,近處翠綠的植被,兩邊排排站的商家和車輛。她想到一個空曠,天際線寬闊的地方,獨自度過四十歲的生日。時間是十二點四十一分。行前查了好幾家民宿房間,發現有單人房的似乎不多,最終選了忠孝路的背包客棧雙人套房。她來到這間民宅樓房,向櫃檯領了鑰匙,上了三樓房間。進房第一件事要檢查床底,OK,接著看看浴廁,OK,確定沒有其他人。或許是少女時期看多了驚悚漫畫、電影的後遺症,她在外住宿,總得查看過才能安心。外頭天光燒得白熾,被削得薄透的窗簾遮不住滿溢的明亮。她躺在偏軟的床墊上,雙腳著地,面向天花板,瞇著眼,等走來民宿路上積累的一身燥熱散去。瀏海髮絲黏在額頭,她撥開頭髮,抹了一手掌的汗。躺了幾分鐘,起身點開空調,開了電視,再躺回床上,閉著眼聽。正巧播著池上、關山一帶的旅遊節目,兩個出外景的主持人一搭一和,跟在地的店家漫遊。她聽到離民宿外不遠的大坡池,聽到走一段路就看得見的金城武樹,聽到一些返鄉青年的經驗談。她感覺身體正在降溫,前夜起始不斷堆積的疲勞有如積木被逐一抽走,終於潰散在夢裡。

日後他們偶爾會想起,在布拉格洗三溫暖的經驗。火車在清晨時分開進布拉格車站,出口處窣窣等著的高瘦子米蘭迎面給他們一人一個擁抱。米蘭當時沒見過他們,不過拉丁美洲人在這卡夫卡的家鄉,就像那隻一早醒來變成的巨大甲蟲一樣明顯,誰也不可能忽略。客人們預計待一星期,米蘭打算帶他們在城裡四處逛逛,他準備的散步路線,可以從卡夫卡的出生地、卡夫卡父親經營的商店、卡夫卡工作過的勞保局等等串連起一條從生到死的虛線。這一年實在發生太多事了,整個世界似乎陷入熱病,先是布拉格之春,再是美國的黑人民權領袖被刺殺,接著是巴黎的五月風暴,然後是卡洛斯的家鄉墨西哥市爆發的血腥鎮壓。米蘭的耳目始終保持警覺(他知道自己上了黑名單),隨時注意周圍的細節,畢竟從蘇聯坦克開進這城市那一刻起,就輾碎了所有年輕人曾經熱切期盼的自由。

在舊城廣場Maiselova大街五號的建築裡,卡夫卡曾看著窗外的圓形小廣場,說自己這一生都關在這個小圓圈。賈布說年輕時就是讀了卡夫卡的小說豁然明白小說原來可以那樣寫。他們在廣場上走了幾圈,像群出差的土地測量員,蹲下觸摸腳底的石板,彷彿那樣可以測量出卡夫卡的足跡。米蘭帶他們去Pařížská大街三十號,向他們介紹這就是五十多年前那篇《變形記》的創作地點,不過原先的建築早已毀於戰爭末期的1945年。米蘭很高興可以跟他們聊卡夫卡,他老早就弄來地下印刷的卡夫卡著作,懷著受迫、驚喜的熱情一一讀過了。他跟其他作家都約莫在十多年前才接觸到這位土生土長的德語作家。雖然許多建物撐過戰爭遍布或大或小的毀損,但這也不是這城市經歷的第一次戰爭了(這可是一千個塔尖的城市啊)。幾百年來槍彈來去,樓起樓塌,教堂的鐘聲仍然在響,查理大橋下的伏爾塔瓦河依舊靜靜地流,為數眾多的哥德式、巴洛克式建築物,從卡夫卡的生前矗立到他們眼前,而那座城堡像是可以再延續一千年。

米蘭開玩笑說,幸好卡夫卡在這城裡住過十幾個地方,也寫過不少描述城中實景的作品,我們分幾天慢慢走。他安排了一些在地朋友約在 Café Louvre(也是卡夫卡常去的咖啡店)跟這幾位遠方友人聊天。這是表演給監視他們一行人的眼線看的,故意表明他們的磊落坦蕩。後來米蘭領他們去洗三溫暖,這才從裸裎相見、蒸氣氤氳,充滿水分的耳語中,敘述了自從坦克進城占領的真實生活。從三溫暖出來,他們沿著伏爾塔瓦河邊漫步,臉頰紅潤的卡洛斯和賈布,呼著氣向米蘭抱怨身體洗得太熱了,米蘭露出促狹的笑,猛地一把將他們兩個推落河裡,十二月上旬的河水凍得兩人霎時喘不過氣,狼狽游上岸的兩人攤坐河邊,呼哧呼哧,風一吹,又更寒冷了。賈布對卡洛斯說,剛那一會,我真以為我們就要死在卡夫卡的家鄉啦。胡里奧、烏格涅大笑,米蘭引述了卡夫卡的一段話,大意是人們該讀那些會使你頭蓋骨疼痛的書,讀書不該只是為了娛樂。我們該讀的書要像一把劈開你心中凍海的刀斧。米蘭說,朋友們,這就是我們該寫的書。我們寫的書就該如此!

她從矇矓的夢中醒來,像從很遠很遠的古城旅行回來,暈沉軟爛,周遭亮度比睡前低了幾個刻度,電視播著整點新聞。她內心怨歎,結果大老遠跑來這裡睡午覺,還睡得肩頸都僵了。她慢慢起身,伸展雙臂,畫著半弧形,左右側翻鬆開腰臀,立起上身,緩步走進浴廁,尿尿,洗臉。出了民宿,越過大路口,沿著池富道路步行,兩旁都是綠得亮眼的稻田。傍晚的陽光柔軟不少,偶有輕風,她盯著手機地圖,看著自己的定位點在平面地圖上移動,經過路旁豎立的說明牌子寫著農夫某某種植多少面積的什麼稻米品種,前往大坡池。她沿著步道打算繞行大坡池一圈,三兩遊人,間有幾輛腳踏車路過,池中有一、二竹筏緩緩劃開水面。走到蓮花密集區,葉面或平貼或微彎,遠山淡影,細細塗抹光度靉靆的雲彩。她知道太陽落到西邊去了,眼前景物都漸漸沾染一層稀薄的陰翳,物體變得更為立體,像是所有的光明都藉著細微的闇影支撐。她這時才發現平常習慣城市嘈雜聲響的耳朵,遭逢這偌大的一池安詳,像是有人把接收音波的開關轉低了,像是突發的失聰。不過總有摩托車遠遠近近的排氣聲反覆驗證她的聽力正常。

她走回忠孝路上,轉進中東三路,按著網路地圖推薦餐廳,吃了分量巨大的炒麵,吃得滿嘴油膩。勉力挑出麵裡配料,還有三分之一的麵在盤裡。她羞赧結了帳,走在中山路上,看到池上書局,門口白貓斜躺在旁。她穿過兩側商品架掛滿的立可白、各色原子筆,想看看後頭兩排書櫃的內容。她跟戴眼鏡的老闆點點頭,自己看了起來。蔣勳、劉克襄、蔡康永、陳文茜、侯文詠著作最多,包括簡繁體版本,有些則分不清是放了很久沒賣掉的書還是這些名人捐出來的書,只有幾格放置新書。她看完,點點頭退出,天空完全暗下,街上店家的招牌都亮了。她走啊走地,穿行在街巷間,還越過鐵軌,見到廢棄許久的老戲院。夜闇中藉著路燈和民居可以看到手繪電影看板,大概是重新複製貼上的老電影海報,盡皆斑駁剝落。她對著張著黑色洞口的售票孔,看不見融在黑夜裡的戲院內裡。不遠處有狗吠,伴隨抖動鎖鏈的碰撞,她循著來路返回燈光密集的街市。街上兩家連鎖便利超商像是兩架捕蚊燈,誘引著她進去。她決定到池上鄉農會的生鮮超市,買點零食、水果。回去民宿的路上,她只擔心晚上精神太好,拖得太晚睡,隔早爬不起來到伯朗大道看金城武樹。(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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