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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黃麗群/【夏天吃水果】4之4 - 吃水蜜桃

2018/08/20 06:00

圖◎川貝母

◎黃麗群 圖◎川貝母

就算是西瓜,也聽說過有誰不吃的。儘管生長那麼努力,煙砂地裡結果,又鮮豔又清冷,又甜黏又爽利;儘管它把每個熱天午後的所有淋漓之致都占盡。但有種彷彿雷雨從泥土裡催打出來的青腥氣,某些人不喜歡。

或就算是荔枝,也聽說過有誰不吃的。玉荷包口感偏向委靡,桂味太脆,黑葉有熱帶果子常見的輕微瓦斯味道。而不管哪一個品種肉裡同樣容易生蟲,從核裡黑爛出來。運氣不好的時候,走路跌倒,起床撞到頭,嚼口香糖咬破舌尖,一掛荔枝買來丟掉一半。

可是好像沒有誰不喜歡桃子吧。桃子沒有什麼苦水,不大可能渺渺,也不大可能蒼茫。熟悉的漢文化典故裡它徹底是正大仙容,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投以木桃報以瓊瑤。吃掉西王母的桃子立地再活三千年。戀愛中的彌子瑕咬了半個遞給衛靈公。二桃殺去三士時,也不覺得險惡,反而心想:「啊那兩枚桃子肯定是好得不得了吧……」《三國演義》鋪陳的金蘭之約,小說家讓張飛講一句:「吾莊後有一桃園,花開正盛。」於是長手臂,大嗓門,朱面膛,三個人就紅粉撲撲地結拜了……現在想想才意識這簡直萌到有點腐。

或說某個字眼,即使單獨不清爽,與桃子接枝,感覺一下子好很多。例如油桃,毛桃,一片憨甜。蟠桃不再是龍頭龍腦的樣子,呼出仙氣。美麗的則更美麗,夏初如果勤快上市場,可以買到一種早生品種叫做五月桃。五月桃,這樣念出來,口齒都五光十色,好像不必真去吃了它似的(當然,還是建議你真去吃了它的)。至於白桃黃桃,氣質清潔無比。

直到一年最苦熱焦燒之際,我所喜歡的水蜜桃就大出了。

吃水蜜桃是拿捏的事情,或者說,整顆水蜜桃都是各種關於拿捏的事情。例如說,不知何故,到今日它其實也不是特別昂貴,本地也多產,但就有稍微偏離日常指針的感覺,彷彿吃它不是吃它而是赴一個與水蜜桃的約會。有種意識上的拿捏。超市裡那些像神話故事裡摘下來的精選者,無須多描繪,即使在馬路邊,大暑之夜,見到一卡發財車,車頂支開涼篷,懸掛幾顆燈泡,白漆薄木招板聊賴刷上紅字「拉拉山水蜜桃」,也忽生優渥之感。

「今年好像還沒有吃水蜜桃。」

「嗯……」

每次都這樣說,不過一旦遲疑,車子已經過去。過了就過了,這沒有必要特地回頭。好像也從沒看到這樣的攤車旁出現主顧。

因為買一般還是在傳統市場買。攤子把它們一盒一盒打開,品相價格有上有下,級別各樣,落差很大,究竟吃到哪一個位置,才帖然而舒展,合於所謂享用的道理呢,此時不免斟酌,會想一下。這從來就不是花錢愈大愈好的事,有時接受貴價後的一咬牙,更顯出底襯的不自在與逼仄。桃子們背後七橫八豎著一些手寫的小標牌:「請勿隨意觸摸」、「請勿捏」。顧店的老闆見到有人流連,捏著筷子捧不鏽鋼碗走出來,嘴裡嚼滷蛋一樣(可能真在嚼滷蛋)招呼我們:「看看啊,要什麼。」

老實說,左看右看,都不是非常好看。天氣真的太熱,香蕉滿面衰老,西瓜腹內沉滯,水蜜桃臉色薄白。我們對他抱歉地笑一笑,意思到了,他沒說什麼,表情也不以為忤,碗筷放著,俯身將散亂的芭樂堆成塔。芭樂梗的葉子厭倦地掉下來。

水蜜桃好看在哪裡呢,水蜜桃好看在於它全身都是身體。這句話文理不通,但似乎非得這樣說不可。自然界為什麼有模樣這麼直白的物產,想想都覺得充滿幽默感,而且在夏季這種身體全面開放的季節,坦蕩蕩地結實出來,更是非常促狹。像皮膚,就連汗毛都模擬了;像頰腮,就連血色都模擬了;至於像大家最熟知的,帶有肉感的身體部位,則連左右的分野,都隱約一線凹弧優雅地模擬了。即使「請勿隨意觸摸」、「請勿捏」,也模擬了:確實是不適合自行其是地伸向不熟的他人的身體。身體當然同樣是考究各種拿捏的事情。

也模擬了熟。這裡說的熟不是那樣的熟。水蜜桃的熟,是說熟就熟,像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親近,它既是漸漸,它也是瞬間,當不可究竟的一閃出現,忽然就知道可以了,知道易瘀易傷地可以安心交給對方運輸了。所以,我其實討厭某種老式口吻,將女孩的青春生發,及其欲與被欲,借指為「熟了沒」(便也不提那系列經典港產電影了)。我是說,與其關心對方熟了沒,不如弄清楚對方認為你跟她之間熟了沒。如果答案為非,那麼生或者熟或者所謂的算不算過熟則統統不關你的事。

不過現實的水蜜桃熟不熟,有點關我的事。產季說過就過,還沒吃到好的,去進口超市看到碩大完美昂貴的,所謂的貴是說,牙齒深入它消流的體質時,心中難免會出現惜憾感。請別誤會,珍重食物很正確,我並不主張糟蹋。但那惜憾感確實是格格不入,讓人不敢欺負,就沒有買。水蜜桃好像很逗人欺負,愈鮮嫩可喜,就愈不想小心翼翼托住,要滿抓滿拿,用力捏一下,它就委屈出痕,大口咬它臉頰,它就流淚滿腮。淚水甜極了。(以及,你想一想《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裡的名場面……)「17塊一籃的桃子/第4天就開始爛的夏天」,讀到此句時覺得17塊真是很有意味,確實能毫不心疼咬哭它們或擺爛它們,不去可惜它的嬌貴,甚至是有點凌厲對待它的嬌貴,才特別好吃。難道是,因為水蜜桃的樣子太讓人恍惚感到是同類、且太像人類裸露出情感的那一面,就不可克制地想要稍微殘酷嗎。

同時也不明白其矛盾:這麼脆弱不祚的,這麼艱於時光的,為何一向被視為福祿壽考。

可能最早編故事說給大家聽的那個人或者非人,厭倦於聽故事者眼中對生之幸福,與幸福之永恆的無望猜想,也忍不住稍微殘酷了。若欲所愛想者如金如石,就偏偏以一種即融即解,馬上發黑的東西,拐騙你。

「有一個認識的水果商剛進很漂亮的加州水蜜桃,我訂一箱分一些給你。」

「好喔。」

所以過一陣子,還是有水蜜桃被帶來了。「我覺得還不能吃,你放一放。」對方說。

每晚問候水蜜桃。

「今天能吃了嗎?」「不知道,我去捏一下他屁股。」

「今天能吃了嗎?我的已經能吃了,大概這裡比較熱。」「我的還不行。」

「今天能吃了嗎?」「好像還不行。」「你怎麼知道。」「我有捏他屁股他屁股很硬。」

直到某天,在電話中間,對方忽然發現有異。「你一邊在吃東西啊?」「嗯我在吃水蜜桃。」「嗄可以吃了喔?」「啊對!我忘了跟你講,」我說,「已經熟了。」

我迅速地在兩、三天內把它們統統吃光,時機正好,甜到不可以,不能拖。這是壽而不壽之物,福亦非福之物,既矛既盾之物,可仙可腐之物。隨時就會好了也隨時就要壞了之物。故也難怪以來它總象徵於欲望,連繫於愛情。但我個人是覺得,欲望或愛情或萬壽成仙什麼的……每一樣,都不如盛夏回家,開冰箱,啃噬一整顆早上冷藏的水蜜桃。

吃時張羅狼狽,口舌消溶,手背亂抹嘴唇;吃完洗手,刷牙睡覺,撂爪就忘。明天早上要換百香果吃。

只有雙手,還不太甘願於已沒有那美麗雙頰能撫摸,所以,在指尖,偷留了水色蜜色桃色的,倏忽的輕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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