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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王聰威/【夏天吃水果】4之2 - 媽媽的水果規矩

2018/07/23 06:00

圖◎吳怡欣

◎王聰威 圖◎吳怡欣

家裡附近的傳統市場週末忽然來了一攤新的水果攤,占了原本賣雜貨五金的攤子的位置,不過雖然說是水果攤,其實也光賣鳳梨而已。看起來是一對夫妻經營,老公有點笨手笨腳的,慢了把太太已經殺好的鳳梨給客人,客人只好說:「我待會再來拿。」但老公連這句話也沒聽到,匆匆把鳳梨裝袋後提在空中,大聲地問:「這是誰的鳳梨?」沒人回答他。太太很生氣,一直念著:「你看,你看,都是你,都是你。」接著轉頭過來看著已經站了一會兒的我,「請問要什麼嗎?」

「我不喜歡吃鳳梨。」我沒這麼說出口,我不喜歡現在的鳳梨品種,實在改良得太甜了。

我最喜歡的水果是芒果,但不是夏天熟了盛產的金黃芒果,而是春天綠白的芒果青,而且一定要是土芒果的芒果青才行,可以握在掌心裡的橢圓尺寸,皮又薄又硬,削皮時有咻咻的清脆聲,也非常難握緊所以容易削到手,就算是媽媽也會,幸好媽媽的手已經長硬繭到不怕削皮刀的程度了。媽媽會到市場買適當早早吃完的分量,堆在流理台裡一顆一顆削好,剖半去籽,依照她的正統規矩,習慣了沾蒜頭醬油吃(把蒜頭拍扁放入一般醬油裡),又脆又酸又鹹又蒜味十足的。本來以為是我們家獨特的吃法,有次去了住燕巢的高中同學家,他們家媽媽端出來的也很類似,不過把一般醬油換成了醬油膏,還加了糖,結果變成了又脆又酸又鹹又甜又蒜味十足。這幾年,我在台北見到有人賣其他品種的芒果青,但明明是芒果青,皮偏軟不說,咬起來既不夠脆,還有模模糊糊的甜淡果香,給人一種小孩子裝大人的感覺,不由得皺眉對它說:「為什麼不好好地當芒果青就好了呢?夏天還沒到啊。」

「但是夏天真的到了你怎麼辦呢?」我可以聽見真正的芒果青這麼喊著,「我可沒辦法陪你到夏天啊!那時候我已經變成芒果了。」

沒有芒果青就沒有芒果青啊,夏天到了,我還喜歡吃很沙很沙的大紅西瓜和李子,不是那種大顆多汁的進口香甜紅肉李,而是又澀又硬,有著尖銳酸度的桃接李,會讓人整個臉皺在一起,咬起來咔咔響,進了肚子非常割胃,怎麼說呢,就是非常生,非常令人感到生的存在。就算這些都沒得吃,我也喜歡吃檸檬片,把生鮮檸檬切成一片一片圓圓的,沾食鹽或是甘草鹽吃。光這樣想,是不是頭皮就酸得發麻了呢?如果只吃晶瑩透剔的果肉部分就會酸成這樣沒錯,所以我都會連皮一起嚼進嘴裡,那麼就會又酸又苦,但也有檸檬的強烈香氣,像是嚼香草一樣(做西式料理時,常常會削薄薄的檸檬皮增添香氣),不妨這樣試試看。不過,我這種嗜吃酸澀水果行為連媽媽也受不了,一看到我又在吃這些水果(事實上也都是她買的)就會說:「你是查某囡仔嗎?這麼愛吃酸耶。」像播錄音帶般重複,話雖然這麼說,下次還是會幫我買,然後她也會為我想好,夏天沒有芒果青怎麼辦這件事。

四月底,熟悉的市場上已經快見不到土芒果的芒果青了,她會去市場做最後的芒果青巡視,運氣好能買到最後的幾斤。但是這個時候的芒果青跟盛產期的芒果青會有細微的差異,必須小心挑選。雖然乍看之下還是很堅硬綠油油的,尺寸也沒改變,一般人或許摸不出來(我就摸不出來),但只要稍微軟一點點,媽媽一壓就會知道是「硬籽」。真正青脆的芒果青,裡面的籽小小一片又白又軟,非常容易剖半,幾乎沒有感覺,就算整顆咬下去,也只會有淡淡的苦味。但如果是「硬籽」就不行了,原本又白又軟的籽會變成像橄欖籽一般堅硬,嘴巴咬不動,刀子難砍斷,最重要的是,只要一硬籽,就算外表看來沒什麼不同,裡頭的果肉一定都發黃變軟,無法沾蒜頭醬油入口了。

為了讓我在漫長的夏天還有芒果青可吃,媽媽會從這最後一批選出狀況還可以的,大量地削好並切成長條狀,一部分用鹽醃,一部分用糖醃起來,分裝大大小小的保鮮盒放在冰箱裡冷藏,數量之多,可以好幾個人一起吃過一個夏天。我沒那麼愛吃甜的,媽媽後來就少醃。我愛吃鹹的,吃之前還會撒上甘草粉,又冰又酸又有中藥味,既可以當飯後水果,早餐拿來當醬菜配白粥也很開胃。今年,媽媽忽然一句話也來不及跟我說地過世後,我從醫院回家,打開她裝滿各類食材,整理得整整齊齊的冰箱,發現最深處有她提早醃好了的,足夠讓我度過今年夏天的芒果青,但她沒有跟我說,所以我想,她大概想等我有空從台北回高雄時,給我一個驚喜吧。

「請問要什麼嗎?」鳳梨太太問。

「我不喜歡吃鳳梨。」我沒這麼說出口,我之所以站在這攤子前面,並不是為了買鳳梨,而是為了攤子上擺了幾包鳳梨心,對我來說,如果這世界上有什麼水果差一點點就比芒果青好吃,那就是鳳梨心。沒有鳳梨果肉那麼甜膩,只有淡淡的酸味、薄薄的香氣,以及耐嚼的纖維。

「這是鳳梨心吧!」我說,「一包多少錢?」

「呃,那個不用錢。」鳳梨太太露出困擾的表情,「但要買鳳梨才送。」

距離我上次吃鳳梨心,大概是小學中年級的時候了。有個騎腳踏車的小販,後座放了個藍塑膠籃子,蓋著紅白色毛巾,裡面只放兩種東西,一種是芒果青,一種是鳳梨心(都是生鮮的,不是蜜餞),一星期可能有一次左右,會來我們小學後門賣。等到放學人潮散去,老師走掉,我若是身上有錢就會去買一包鳳梨心。為什麼不買芒果青呢?我大約記得是太貴的關係,鳳梨心倒很便宜,切成一片片圓片包在塑膠袋裡,掌心大的一小袋,好像是三塊錢,超過手掌大的大袋,鳳梨心則會切成長條狀,五塊錢。我通常只買得起小袋裝的,撒入附送的梅子粉,整包搓搓揉揉的,讓每片鳳梨心都沾上潮濕的梅子粉,心滿意足地,邊流口水邊吃掉。

媽媽不喜歡我吃鳳梨心,她嫌那種小販賣的東西髒,又用不乾淨的水,所以從不買切好的袋裝水果。她說,鳳梨心是鳳梨罐頭工廠機器挖空鳳梨中心後丟掉的東西,小販們去垃圾堆裡撿來,然後削片賣給我們這種沒錢的小孩,等於是免成本,用三塊錢買都貴,現在想想,我猜她大概是為了嚇唬我,才胡說人家是從垃圾堆撿來的。不過我家確實不是自己愛吃水果就自己去拿來吃的那種家庭,一律要媽媽準備好才吃,該削皮的削皮,該泡鹽水的泡鹽水,像是蘋果、水梨,該切成什麼形狀放好在盤子裡端出來,該搭配什麼佐料,比方說芒果青的吃法就是一種,像是蓮霧的底部一定要切成方形凹洞,將不漂亮的痕跡完全清除乾淨,還有不管家裡有沒有人在,都要準備好一家人的分量等等,各種水果媽媽都有規矩,沒照這規矩亂吃,就會被她白眼。但我從來沒學好這些規矩,即使有了自己的家庭,吃蓮霧的時候,也只是在水龍頭底下沖一遍,用指頭刮刮底部,便站在流理台前吃掉自己的一顆。

同樣的,我也沒遵守媽媽叮嚀過的規矩,我說:「好。」跟鳳梨太太買了一包切好的袋裝鳳梨,她讓我自己挑一袋鳳梨心,我挑了最大袋的,如果按照小學時的定價換算,大概要二十元吧,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媽媽的各種水果規矩。

然後,等到今年夏天吃完媽媽提早準備的醃漬芒果青,我們家就再也不會有她的水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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